7.第七章
?綠蔭深處有一隻知了,扯着嗓子叫得很單調。黑背白腹的飛鳥,撲騰着翅膀,沒頭沒腦地扎入枝間。
天上會掉餡餅嗎?
程清和從不相信。在郵件的海洋中找到徐陶的報告,關於開辦新公司的進度安排,他沒打開附件,反而點開網頁開始搜索“徐陶”。
世上有無數個徐陶,教師徐陶,房產中介徐陶,徐陶商行。
他在關鍵詞中加進徐陶畢業的院校,跳出來乾巴巴的幾個字:“財務模型在公司估值中的實際應用”。嗯,世界經濟學的博士原來還研究財務?程清和草草掠過那些文字,目光最終停在網頁下角的照片。像素很差,她笑得非常證件照,半長發循規蹈矩披在肩上,米色小西裝,幾何圖樣的絲襯衫。
一點都不像她。
程清和認知中的徐陶,是等候在會議室,目光篤定的她;直言和他吃飯沒胃口的她;故意招惹他的她。活色生香,閃爍不定。
也許每個人都有兩付面孔。
管委會馬主任用了許多讚揚詞推薦徐陶,程清和總結為兩句“既能幹利落又很領會公司的需求,能吃苦不計較”。馬主任在招商引資中認識的徐陶,那時她還在原來的公司,後來聽說她辭職了,立馬想到可以引薦給程清和,“你跟我要人才不是一天兩天,這是個人才。要是申請得到編製,我都想把她招進來。”
公司整體搬遷時程清和跟馬主任打過無數次交道,這位老好人難得的沒在公務中失去朝氣,說話辦事有一是一,他說好,徐陶應該真是好。而且既然他開口,不管怎麼樣程清和都要給面子,這個人起碼得用上幾個月。好比男女相親,拒絕也得有具體的理由,不能輕易否定介紹人的熱情。
見怪不怪,其怪自滅。程清和關掉網頁,不管徐陶為何而來,在長原這潭深水,她翻不出花。拭目以待,三個月後她還能保持鮮蹦活跳,他會給她相應的待遇。至於徐陶為何知道他的研發實驗室,多半馬主任告訴她的,畢竟租地找人都是通過馬主任做的。
冤家路窄,徐陶在罐區遇到“黑毛”,後者見到她就往罐后跑。
“楊興鑫!再跑扣你工資!”
一記奏效,楊興鑫氣鼓鼓地停住腳步,“最毒婦人心,幹嗎記我名字,想整我?”
徐陶慢條斯理,“對,小心別被我抓到過錯,累積兩個警告,開除,公司連補償金都不用付。”
楊興鑫舉起拳頭,徐陶指指監控探頭,“行了,逗你玩的,我又不管生產,沒資格管你。再說就算我要整你,你三叔也不會答應。”
想到生產總監的叮囑,楊興鑫收回拳頭,警惕地問,“你不管生產,到這晃什麼?”
“了解公司。”徐陶仰頭看向罐頂,“不了解生產的管理就是無水之魚,早晚渴死。你是巡檢,日常工作是定時檢查儀錶讀數?”楊興鑫見她態度溫和,繃緊的弦鬆了下來,“嗯。你從前也在化工廠工作?”
“沒有,所以挺有興趣。”徐陶收回視線,對他笑了笑,“你們很厲害,整個廠區搬遷沒多久,就能正常生產經營。”
“那是。”楊興鑫得意地說。他拍了拍罐身,“一萬立米一個!我們把能用的都搬過來了,中化的施工隊說從來沒見過我們這樣愛廠如家的。”
工人對廠有自發的凝聚力-徐陶在心底記下這條,“那你還鬧?不怕老闆把你開了,你去哪愛廠?”
楊興鑫撇嘴,“就他?我開始在廠里上班的時候他還在做他的大少爺!”話這麼說,到底被徐陶的話打擊到了,“你別捧他的臭腳,他那人,我們早看穿了,嘴上一套,做的另一套。幹活有我們的份,好處統統他拿!搬遷前說得好好的,搬完屁都沒放一個。”他越說越氣,“光土地賠償就夠他發財了,什麼好處都不給人,撐死丫的!看着好了,你再替他賣力也沒用,反正都是應該的!他是老闆,我們是拿工資的打工仔!”
“你三叔沒幫你們爭取?”
“他……”提到長輩,楊興鑫沒精打采,“年紀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悄悄打量徐陶,“你是新來的財務?”
徐陶搖頭,“不是告訴過你,我是副總,嗯?”
楊興鑫翻了個白眼,“你是程家什麼親戚,表的,堂的?還是程清和女朋友?”最後一個猜測點燃了他的熊熊八卦之心,“怎麼認識他的?董事長同意不?噯我告訴你,別跟他們來虛的,奉獻啊奮鬥啊,先要一大筆聘禮,房子車子首飾,真金白銀拿到手再說。”
徐陶哈哈笑道,“我跟程家啥關係都沒有,靠本事吃飯,打工仔一個。”
楊興鑫搖頭,“不像,你這麼洋氣,跑我們廠里來打工?別騙我了,外頭花花世界,大把可以掙錢的地方。”
“那你還留在這裏?”
楊興鑫的臉泛紅,難得地扭捏了,“這不是書沒讀好,家裏想辦法讓我進了廠……”他聲音越來越小,“你是大學生吧?”看徐陶點頭,他有幾分失落,“難怪,又神氣又好看,我那會就是讀不進。”
“現在也不遲。”徐陶安慰他兩句,“廠里大學生多嗎?”
“趙總一個,程清和一個,技術部有幾個,中控室比較多,小妹馬馬虎虎也算。”楊興鑫一一數給她聽。徐陶失笑,“什麼叫馬馬虎虎也算?”
“她啊-沒考上,程家給學校捐了筆錢,讓她旁讀。”楊興鑫嘟囔道,“有錢好辦事,天大的事情,地大的銀子,沒擺不平的。”
徐陶若有所思,難怪,眾人對程平和親昵中帶着輕視。程忠國這個人,自己沒什麼學歷,對兒子的管教卻很嚴,程清和順利考上名牌大學,脫不開父親施加的壓力。到了程平和,可能沒頂住,一時考試失手,程家雖然想辦法安排了後路,但落在他人眼裏就是話柄,但以她的性格又無法脫離家庭,只好一直默默承受。
把程平和放在那個位置,不知道誰的想法,拔苗助長不是好事。
徐陶在廠區里走了一圈,回到辦公室已經午飯時間。長原的規矩,工人比辦公室人員提前半小時用餐,所有人在同一處窗口排隊打飯打菜,沒人有特權可以插隊。因此她也不急,掃了眼郵箱,再去拿自己的碗筷。
行政部提醒過她,碗筷自備,可以自己帶菜,辦公區有微波爐可以加熱。
程平和這天帶了梅乾菜燒肉、紅燒獅子頭,正在加熱的當口徐陶進來了。
“一會一起吃飯,我們聊幾句工資的事?”
程平和愣了數秒,“好。”
徐陶沒想到,即使規矩定了,但到哪都會有執行的差距;即使程清和也得親自打飯,但他和程平和吃飯的地方不在大食堂,是在一間小會議室。程平和從櫃裏拿出一次性杯子,倒入紫菜蛋花湯的湯料,“我哥吃飯得有湯。”她又解釋道,“一起吃飯的還有生產的楊總監。”
好吧,入鄉隨俗,也不能看着程平和一個人做這些。徐陶往杯里倒開水,“如果他吃飯得有湯,為什麼不自己動手?”
“小事,順手做了。”
“錯!別小看泡一碗湯,去超市買湯料包,加上路上來回、結賬時間得20分鐘;燒滾一壺水,打水倒水2分鐘;拿杯子倒湯料攪勻3分鐘。25分鐘你可以多看一章書,完成兩張報表,和下屬開三個短會,回復十幾個郵件。一天25分鐘,一個月12.5個小時,一年150個小時。以每小時80元工資計,這件小事花費了你12000元。對了,買湯料的錢是不是你貼的?”
程平和聽見算出這麼個數字來,已經驚呆了,下意識地點點頭。
“所以,還是件小事嗎?”
“每個月工作日是24天,你算多了25%。”程清和拉開椅子坐下,老實不客氣拿起湯就喝。
當面被程清和抓住,徐陶仍是落落大方,“我們廠不加班?”一邊說她一邊把一杯湯送到生產總監楊衛華那邊,“楊總,喝湯。”
程平和打開餐盒,猶豫了一下,把菜放在徐陶面前,“嘗嘗,我做的。”
徐陶老實不客氣,狠、准、快,挾起最大一塊五花肉,“真香,剛才已經聞到香味,你手真巧,長得好看,又溫柔,可惜我不是男人,只好嘴頭上表揚你,否則還能摟摟抱抱親兩下。”
噗!楊衛華被湯嗆到。
程清和端着杯子喝湯,不動聲色,“現在也可以,我們公司不歧視同性感情。”
徐陶正忙着嘗獅子頭,不錯,七分瘦三分肥,肉是手工剁的,先切后剁,應該還加了雞蛋,高湯吊過,吃起來鮮而不膩,聞言反駁道,“那不行,就算我願意,平和一看就是傳統型,肯定接受不了挑戰世俗目光。再說我偏好男人,尤其長得帥又有錢的。”
這下連程清和也無語了。
徐陶還記得插刀,“你看,我的總裁大人,才說到這你就覺得挑戰三觀吧?所以放話前先想一想,是不是真的做得到。萬一你話出口了,我們當真了,結果全變了,悲劇收尾怎麼辦?別看我長得像嬌花,狠起來比誰都狠,武力值雖然不高,大招還是有兩個的,到時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就不妙了。”
程平和再也忍不住,無視程清和森森的目光,扔下筷子趴在桌上大笑。
徐陶向程清和一挑眉,抬了抬下巴,“程總,我可是犧牲自我形象讓你開心,會給我加薪吧?”
“會-”只是怎麼聽,都像牙縫裏擠出來的。
玩笑歸玩笑,吃過飯程平和把文件拷給徐陶。
“打算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
“啊?”程平和吃了驚。
徐陶遞給她一顆薄荷糖,自己也吃了顆,“提神醒腦,必備佳品。”
程平和接得勉強,吃得為難,一股強力牙膏味,她忍不住皺眉。徐陶看在眼裏,“再做也不會比你和人事商量的方案好,我還沒你們了解情況,何必白費功夫。”
那你怎麼向我哥交差?程平和想問,卻又覺得交淺言深,不由自主咬了咬唇。
“告訴他實話,而且依我看問題不在方案,而在於執行。生產和銷售是企業的重心,財務把控和監督,這三塊程總都做不了主。據我看來,儘管董事長放話退居二線,實質掌控仍在他手裏。”
程平和抬起眼,猛地否認道,“沒有,大伯已經不管公司日常。”
“自己打下的江山,哪有那麼容易放手。何況總部這些高管,哪個站在你哥那邊?恐怕你哥跺個腳,立馬有人小報告打到董事長那裏,就連你,也是董事長放在公司的眼睛和耳朵。”
程平和臉漲得通紅,囁嚅道,“董事長是關心則亂。”她越說聲音越小,好半天才又開口,“你和我一個朋友很像,什麼都敢說。”
“趙從周?”
程平和慌亂地移開視線,“你也認識他?啊對不起,我還有點事。”然而徐陶說的話將她釘在原地,“不就是他把房子租給我?不能提嗎?他出於好心,難道你相信流言卻不相信他的為人?”
她的耳根都快滴血-有瞬間徐陶覺得自己是不是逼得太緊。
講完租房經過,徐陶說,“我個人非常希望能和每位同事保持友好的合作關係,尤其是你。我不想你對我有所誤會。”
“為什麼?”程平和問,但隨即反應過來,“對不起。公司里對新同事有點抵觸,但是相處久了知道你的為人就會好的。可能我昨天也不是太友好,不是故意,就是事情多了心煩。”她坐下來,靠在椅背上長長嘆了口氣,“徐陶,我特別羨慕你,沒有任何事能讓你煩惱吧。”
徐陶想笑,大概在大小姐眼裏沒考上大學、沒得到同事親友尊敬就是大事,“我當然有我的煩惱,不過就當修鍊,人生在世哪能盡如人意。說說你的,看我能不能幫上忙?”徐陶拿了一張白紙,推到程平和面前,把一支筆塞進她手裏,“試試一樣樣寫下來。”
“早上開會提到的那筆煤款,夾在當中我很為難。”
徐陶點點頭,“程總怪你了?”
“他怪我不夠理直氣壯。還有工資調整的方案,不知道誰漏出去的,他也怪我。”
“估計是誰幹的?”
“所有中高層都參與了討論,我真的不知道是誰跟工人說的。但方案做好,總不能捂着藏着突然執行。”
徐陶提建議,“有沒有想過只找兩個傾向你們的人先討論?把這幾個說服。再召集所有中高層一起開會,起碼有人是支持你們的,有的人□□臉,有的人唱白臉,可能效果會好些?”
“找誰才好?”
“楊總監?我看他挺滑頭,拿點好處拉住他。還有,趙總?”
被徐陶對楊衛華的評價逗得一笑,程平和臉上的愁容也淡了些,“趙總不行,他不會參與拉幫結派。”徐陶不同意,“誰說的,人有血有肉就有弱點,正直的人有正直的辦法,想要名利的用名利去打動,只要找准方法。對,我覺得你最好打動,所以從你着手,爭取融入長原。”
程平和忍不住想笑,能把手段說得這麼坦蕩蕩的人會壞到哪裏去,大家都不容易,“用不着,你的頂頭上司是我哥,我們的意見不重要。馬主任跟你說的時候,沒跟你提過我哥的脾氣?”
徐陶喃喃低語,“公司還真是沒秘密,連這都知道了。”
“什麼?”程平和沒聽清,追問的時候分機響了,程清和叫程平和去開會,財務部的人打電話來找。
程平和兔子般拔腿就跑,那張紙還留在桌上,徐陶撿起來,上面寫了1234567的數字,幾個潦草的中文,“煤”、“工資”、“楊總”、“回”。
徐陶的視線落在“回”字上,是“回購”?恐怕這才是程平和最煩惱的事情,員工股那麼多,員工同意回購嗎,用什麼價錢回購,錢又從哪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