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和以往很多次相同,沈洵不能支撐自己的身體太久,隨即無力地躺回床上,「叫花期端剩下的葯來吧。」
素錦終於站起身,「少爺肯在乎自己,奴婢便不會再煩您了。」
葯喝完了一碗,還剩小半鍋,素錦吩咐人把葯再次放在火上熱着,等晚上沈洵要洗腳的時候,那小半鍋葯便被倒進了滾燙的洗腳水裏。
素錦再次來到床邊,輕輕把沈洵身上的被子揭了,口裏道:「恕奴婢冒犯。」
她伸手扶他坐在床沿,小心地捧起了他的雙腿,將之慢慢放到熱水盆里。
花期在一旁低着頭,無論看多少次,都覺得不忍。這樣一個清風俊朗、貌似潘安的男子,雙腿竟然是廢的。
由於屋裏已經沒她的事,花期不忍再看,默默退了出去。
洗腳盆上還飄着絲絲熱氣,素錦的手指在沈洵的腿上輕輕捏着,邊問:「少爺若是感覺到不適,定要告訴奴婢。」
沈洵淡淡一笑,「這又是跟哪個大夫學的方法?」
素錦也不抬頭,只回道:「是奴婢從書上看來的。」
沈洵道:「說你不放棄,你還真不放棄。」
素錦捏得很仔細,從腳踝開始,腿上每一處她都認真按上幾遍,哪怕手下是好似沒有生機的皮肉,也沒有半分打混,少頃額上已起了一層密密的汗。
沈洵目光微動,「怎麽不說話?」
只聽素錦聲音極輕的說道:「少爺,奴婢一定會報答您的。」
沈洵身子僵了僵,望着跪在身前為他捏腳的素錦,他忽然有種怎麽使力都無法擺脫的負重感。
此時素錦緩緩起身,拿布替他擦乾了腳,便端着盆水向外走。
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傳來沈洵幽幽的話——「素錦,我告訴過你吧,我的腿曾經請本朝最好的太醫看過,他說無葯可醫。」
素錦頓了頓,微微側過臉道:「身為醫者,自身大多存在局限,就算是太醫,也不見得能治百病。」
沈洵眸光深黯,沒有一點光澤,盯着自己無力下垂的雙腿。
「少爺早些歇息,奴婢……告退。」
這世上最難過的是什麽?虎落平陽,鳳凰落架,再往下說,還有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每一種都叫人感嘆命運的捉弄。
素錦在沈府八年,幾乎每晚都要自夢裏驚醒,夢中那一場大火也燒了整整八年。長年忍受這樣的夢魘,若問還有什麽是她不能忍的,答案是沒有。
她自知永遠不會是最悲慘的那個人,但同樣也永遠成不了最幸福的人。
素錦得空了就想起主院的事,荔兒那丫頭說起話來沒輕沒重,怕也是因為這些年在東院過得順風順水,太過舒服了,就真以為東院是無比安全的地方,膽子也越來越大。
有這種想法的,不會只有荔兒一個,所以素錦更擔心,這樣放肆的風氣如果助長,只會百害而無一利。
畢竟東院只是東院,一旦出了大門,壓在他們上頭的,才是真正的沈府主人。
素錦有什麽事都會先告訴沈洵,是以這天用完了早膳,她就把丫鬟的狀況和沈洵說了。
沈洵腿不能行,除了時常書不離手,鮮少有其他消遣。
當聽完素錦說的,他放下書輕笑道:「這樣的事也來問我,丫鬟們如果不妥當,你自己發落不就行了。」
素錦不疾不徐的道:「奴婢是怕到時二少爺見怪,畢竟這後院若不是有二少爺,她們也未必有這種膽量。」
見怪?沈洵略略挑眉,「你倒試試我會不會見怪。」
得了他的話,素錦飯後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把幾個常在主子跟前服侍的丫頭都叫到了一處。
這些丫頭也都算是東院的心腹,素錦一般也不會在她們面前立威,因此花期滿心狐疑,不知出了什麽事。
素錦見荔兒站在最後頭,似有心躲避,首先便盤問荔兒,「荔兒你昨天在歸雁園說咱們東院荒涼,不如歸雁園繁華。」
話音一落,便聽丫鬟中有人倒抽口氣。
素錦接着道:「如今我便問你,歸雁園住的人是誰?」
荔兒哆哆嗦嗦半天沒吱聲,花期心裏卻明白了,當即咯噔一下,沒想到荔兒這丫頭如此膽大,敢在外面說這話!
荔兒見躲不過,只得硬着頭皮說:「是、是大少夫人。」
「原來你也知道是大少夫人。」素錦輕輕的道,「更不用說自從老太太把當家權放了,大少夫人如今便是沈府的主母。一家主母的院子,你能拿來和東院比較嗎?」
說到底荔兒也不是個省事的,脾氣本就任性,雖然知道自己錯了,可她心裏依然覺得氣,當下就腸子不打彎的惱道:「她若是大少夫人,那咱們少爺算什麽?」
不等素錦發作,花期的臉就驟然嚇白了,也不顧身旁有人,立刻踢了荔兒一腳,又狠狠瞪了一眼。
她趕緊歉然開口,「荔兒年紀小,難免衝動,素錦姊姊不要同她一般見識。」
素錦淡淡的掃了她一眼,「按她這樣下去,就不是我同不同她見識了,而是看東院外的主子要不要同她見識。」
在場幾個大丫頭都了解素錦的為人,知道這話已非常重,花期咬了咬唇,沒再求情。
素錦緩緩地道:「荔兒這話,聽着是為少爺抱不平,可日後會惹些什麽麻煩,我想你們心裏都應該明白。若是真心敬重少爺,就更不該說這些話。」
幾個丫頭都低了頭,其中管小廚房的阿久小聲道:「素錦姊姊,我們知道了。」
別的丫頭沒說話,但看面色也都有了愧意。
正當幾個丫頭以為素錦要繼續發難時,她卻起了身,朝門外走去。
「這些年少爺一個人,儘管力薄,也依然盡他所能護着我們這些奴婢,」素錦在門邊止步,淡然回首,「我不要求你們別的,只望你們知道感恩。」
將心比心,丫頭們立刻想到當初沒伺候沈洵的時候,過得何嘗有現在半分愜意。
她們大都沒有壞心,只是在東院與世隔絕久了,變得散漫,沈洵極少管教她們,素錦又是個開明好說話的,便是不在東院,她們也知和別的丫鬟比較,她們的日子是極幸福好過的。
現下被素錦這樣數落了一頓,大家心裏都有些赧然,頗不是滋味,荔兒更是滿面通紅,自覺有愧。
素錦這番話也就是存了提點的心思,敲打敲打她們,讓她們任何時候都別忘了本分,因此也沒有窮追猛打。
晚上,沈洵看素錦低頭為他洗腳,一句話不說,有意揶揄道:「教訓過了?」
素錦淡淡看他一眼,「少爺不願意教訓,奴婢只好代勞了。」
沈洵輕笑,「你這是在怪我,惡人都讓你一人做了?」
素錦悠悠回道:「少爺言重。」
說話間,她取來乾布為沈洵擦拭了腳,一面從一個布包里拿出針囊,抖落開來。
沈洵一見那些明晃晃的大針,當下冷了臉,「你這又是想干什麽?」
素錦面不改色,「奴婢想為少爺金針度穴,把瘀血排除。」
沈洵沉着臉,「你還越來越有本事了。金針度穴?你是想給我排瘀血,還是要給我放血?」
素錦看向他,「奴婢想報答少爺,也請少爺配合奴婢。給少爺放血這回事,奴婢是斷然不敢的。」
沈洵都不知自己該不該生氣了,胸口憋得有些難受。「我沒見過有誰報答別人還需要對方配合的。」
素錦直直看着他,「請少爺信任奴婢。」
沈洵被她盯得沒脾氣了,又或許被她一口一個奴婢叫的,竟苦澀的笑了出來,「你可知若是老太太知道你拿我當試驗,她會怎麽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