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唇邊的那塊泡泡糖

少年唇邊的那塊泡泡糖

文/安寧

藍小溪走過窗前的時候,我們彼此對視了一眼。只一眼,但我卻窺到了她全部的秘密。

藍小溪這個秘密,隱藏了有多久呢,我不清楚,但卻知道,她從看到李哲浩的第一天起,就悄無聲息地,與我生出了隔膜。

李哲浩是從理科班新調過來的男生,因為文理皆好,所以猶豫不決,不知該選擇哪條道路。最終,在學了兩個月的理科后,又插到我們班,重新開始文科的學習。他一來我們班,便聽到女生們背後議論說,這個李哲浩,天生的冷漠,不會笑呢,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女生,可以敲開他緊閉的心門;坊間流傳說,誰讓他微笑,他才會對誰有好感呢。

我突然間想起,那天李哲浩背了書包,經由老師介紹,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他看到我目不轉睛盯着他的視線,唇角微微上揚,劃出一抹動人的微笑。

哦,是的,他對我笑了,千真萬確!而且,他的眼睛,還風趣地眨了一下,似乎,想要與我開一個玩笑,或者,敞開一扇只有我們兩個人才懂得的明亮的窗戶。

這個發現,讓我對坐在身後的李哲浩,莫名其妙地羞澀起來。我是一個多麼平凡的女生呀,瘦高,臉上有星星點點的雀斑,頭髮稀疏,眼睛是我唯一可以出彩的地方,偏偏又被一副難看的眼鏡給遮住了。可是,為什麼,眼神漫不經心的李哲浩單單看到我的時候就笑了呢?是不是,他早就知道我的畫漂亮,所以才執拗地一定要轉到文科班,而且,不偏不倚地就坐在我的後面呢?

這真是一件讓我既慌亂又甜蜜的事。而這樣的秘密,除了藍小溪,似乎,我無處可以訴說。

藍小溪是高二年級的板報檢查組組長。她對我的繪畫,敬佩至極,每次大檢查,只要有我的大作,她肯定偷偷地幫我把評比的分數做一點小弊。我對她的這點滴水之恩,念念不忘地記在心裏,尋找機會便給她賄賂。要麼是一塊牛奶巧克力;要麼是一枚漂亮的髮夾;再或是專門為她畫的修飾后的特寫。

藍小溪愛臭美,臭美到只要坐在我的面前,便讓我給她畫大頭像。還總是特彆強調,一定要將她最美的鼻翼突出表現出來。有時候她還故意氣我,說,認識我,就是為了想給自己找個免費畫像的。

我才不跟她生氣呢,反正,與我相比,藍小溪的美也就是半斤八兩。她的嬰兒肥,她的小齙牙,她的淡若無痕的眉毛,以李哲浩的眼光看過去,哪一點都不值得他對她微笑的。

可是,偏偏,李哲浩對着藍小溪,笑了。而且,笑得那樣燦爛,那笑容濺落下來,灼傷了我的視線。

那天藍小溪在走廊里,用唱歌吸引我出來。我正因為上課時老師的一句無心的批評,而黛玉般暗自垂淚。聽見她明媚的歌聲,並沒有像往昔那樣,邊“罵”她一句“小妖精”,邊跑出去,與她討論學校八卦。而就在我鬱鬱寡歡的短短十分鐘裏,藍小溪遇到了李哲浩,而且,花痴般地,盯着李哲浩,歌聲戛然而止,嘴卻定格似的傻傻地張着。

等到李哲浩走過來,她突然又回復到那個動如脫兔的壞丫頭,口齒伶俐、笑容乖巧地朝李哲浩道:嘿,能否幫我叫一下你們班的殷素素同學?李哲浩笑看她一眼,回她:她就在教室里,你歌聲這麼好,瞧,把我都吸引出來了,怎麼能不將她吸引呢?

藍小溪俏皮地一吐舌頭:哼哼,是嘲笑我吧。李哲浩就在這時,被藍小溪的怪模樣,逗得大笑起來。

而這樣明朗的笑聲,恰巧,被剛剛走出教室的我,一眼窺到。

我想起自己對李哲浩,種種無聲無息的好。

上課的時候,怕擋住了他的視線,將頭微微地歪着,常常一節課下來,脖子會覺得酸痛。收取作業的時候,會裝作不經意地將他的作業翻開來,只為看一眼,他是否有漏掉的題目,或者,寫錯的某個單詞與漢字。打掃衛生,我總是飛快地將很多人的活一塊做完,這樣,他就可以不與那些小肚雞腸的男生們一起在灰塵里受累。我還將黑板報上一叢嬌羞的雛菊,畫在他回頭時,視線正好可以成功抵達的地方,這樣,便可以緩解他眼睛的疲勞。

可是,這一點一滴,我記在了心裏,李哲浩卻是沒有看到一絲一毫。

而半路斜插進來的藍小溪,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李哲浩的微笑。而且,藍小溪的進駐,帶着一股子愈戰愈勇的張揚與霸道。

藍小溪一天沒有次數地跑來找我。這次,換成了她,手裏拿一袋巧克力或者炸薯條,在教室門口笑嘻嘻晃動着。臉上,還不忘做各種一看便知是提前排練好的嬌羞溫柔的表情。嘴裏照樣不會閑着,歌一首接一首地換,比電視台點歌檔里的歌曲名單還要豐富多彩。我坐在座位上,裝作忙碌,不抬頭看她,但餘光里,還是被她種種的矯情,給折磨得要將那心底燃燒的嫉妒的火焰,火山般噴發出來了。

最後是李哲浩,將我心底的最後一層岩漿,給徹底地掀開來。那天藍小溪明目張胆地跑到我座位上,將一包熱乎乎的糖炒栗子抱在懷裏,邊招搖地剝着,邊將蠱惑人心的視線投向窗戶旁遠眺的李哲浩。恰好,李哲浩一回頭,看到藍小溪明媚的微笑,且忍不住,被那栗子香甜的味道吸引着走過去。

在我進來之前,他們這樣興緻盎然地聊了有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只在推門的時候,看到藍小溪將一個剝好的栗子,一臉羞澀地放在李哲浩攤開來的掌心裏。那枚還冒着熱氣的栗子,猶如一塊溫暖的玉石,或者閃亮的彈珠,帶着藍小溪的體溫,放入李哲浩的口中。我看着用力咀嚼栗子的李哲浩,在初春薄而暖的陽光里,斜倚在牆上,帶着無法阻擋的憂傷不羈的魅力,心內的那座火山終於噴薄而出。

我一步步走過去,沒有言語,將藍小溪懷中的栗子,啪的一下搶過來,而後,扔出去很遠。

藍小溪在全班人的詫異里,漲紅着臉朝我大叫:殷素素,你要做什麼?!

藍小溪接連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到教室里來找我。而我,也做了一隻春日的蝸牛,看着殼外日漸山清水秀起來的春天,卻始終將自己沉悶地蝸居在其中。

李哲浩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照例在一次次考試中,被一個又一個老師誇着,並遭來男生們的嫉妒和冷落,還有女生們崇拜仰慕的視線。我將一面藍小溪送給我的卡哇伊的鏡子擺在桌面上,看着身後的李哲浩,沉思、蹙眉、淡定,猶如一個寂寞又清高無比的詩人。我很想轉過身去,問一問李哲浩,他有沒有懷念過“失蹤”許久的藍小溪?有沒有對於我上次的“意外發怒”,有過哪怕是稍縱即逝的歉意?有沒有想過用某種不易察覺的方式,來彌補在我和藍小溪之間劃下的傷痕?

我知道李哲浩其實永遠都不會有絲毫的愧疚。這個自私到只關注自己學業的男生,對於別的女生投過來的視線,基本是輕慢無禮的。他將它們像穿過一陣風,或者一簾雨一樣,輕而易舉地就穿越了。

而我和藍小溪在雨幕後的眼淚與微笑,於他,原都是無足輕重的。

藍小溪像是銷聲匿跡了,從我生活的角角落落,遍尋不着。我常去的奶茶店裏,靠近一株高大白玉蘭的窗戶旁,沒有她壞笑着探出頭來,朝我扔一個紙團的影子。我們去租漫畫書和碟片看的影碟店,也沒有藍小溪坐在蒲草團上,誓將小店免費坐穿的不知羞恥與疲倦的樣子。而學校旁邊那條充溢着濃郁煙火氣的小巷裏,也無法尋到藍小溪跳躍明亮的身影。

藍小溪,真的從我心裏毫不留情地逃走了。

而李哲浩心內忽然閃現的秘密,卻讓我最終看清了,藍小溪的離去,原來在我心裏,留下了一道如此深的傷痕。

是在一次課外活動中,我經過李哲浩,聽見他與另一個男生漫不經心地談起自己初次到這個班的記憶。他說,印象最深的,是我,坐在位置上,傻傻地看着他,而唇角,則沾着一塊嚼膩了的泡泡糖,他本來心情陰鬱,看到我滑稽的表情,即刻覺得好玩,忍不住笑了……原來,我念念不忘並為此將藍小溪對我的一切好都忽略掉的那一抹笑,只是因為李哲浩將我當成了一個情景喜劇里,供人嬉笑點評的醜丫頭。

我依然記得自己彼時的勇敢。我從來沒有像那次一樣,站在曾經連看一眼都手足無措的男生面前,字句清晰地當著同學的面,說:李哲浩,請你記住,沒有一個女孩子,值得你這樣嬉笑,哪怕,她卑微成角落裏的一株草。況且,你也本不是什麼參天大樹,沒有任何的資本,俯視每一個生命。

李哲浩一定是受到了驚嚇,他從來沒有想過,我這樣一個悄無聲息的女生,會突然間以這樣驕傲的語氣,與他說話。所有的女生,從來都是仰慕着他的。

我像一塊被李哲浩嘲笑過的唇角的泡泡糖,黏在藍小溪的教室門口,不離不棄地等着她。我拿了大袋麥當勞的薯條,還有她百吃不厭的番茄醬,誘惑着藍小溪。就像誘惑一隻受到了驚嚇怎麼也不肯出洞的小老鼠。我相信藍小溪會聞到我手中的味道,因為,她有那麼好的小獸的嗅覺。她會聞到噴香的薯條的清香,也會聞到我們曾經一起培育出的友情的百合的芬芳。

藍小溪,春天的花兒都開了,你對我的恨,我知道,馬上也要化為山澗里潺潺的溪水,歡欣雀躍着唱起歌來了。

你逃不掉我這塊討厭的泡泡糖的。肯定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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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曾與你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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