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孩的雙手像風一樣美
文/安若素
一
很冷的天氣,我紅着手洗幾個星期堆積起來的衣服,我回頭以可憐的眼神看着我媽:“媽,借你的洗衣機用一分鐘好嗎?”老媽瞥了我一眼,假裝沒聽見,我哭啊,把水放得嘩嘩響。一桶衣服洗到黃昏,直到吃飯時碗還在手裏不停顫抖。也許我的手就是因為洗衣服洗成粗手指的,比男生的手還男生一點。
第二天我騎單車去買手套,寒風幾乎將我的單車吹到靜止狀態,我只好下車,將單車推上行人路。在商場逛了兩小時,終於買到一雙能將我的手遮得嚴嚴實實的皮手套。回頭時,同桌丁芩芩在一頭大喊:“唐彩,你的單車被人盯上了。”
我火急火燎地衝出商場時,看見一個瘦得讓人膽戰心驚的傢伙一個勁地瞄我的單車。我斜了他一眼,很不屑地說:“沒見過兩個輪子的車啊?”對方傻笑三聲,然後指着我的單車說:“同學,你的單車沒鎖輪子上啊。”我驚詫,再看單車,臉就刷地紅了。原來,情急之中我將U型鎖鎖在了單車後座上。
鎮定之後我回頭:“那麼,你觀察我的單車幹什麼呢?”瘦子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岔開話題問我:“同學,你叫什麼名字啊,家住哪裏?”我倒霉,碰上一個瘋子。我說我不跟你瘋了,本小姐還有衣服沒洗呢,然後我就跨上單車望路而去。
瘦子在後面喊:“同學,同學……”我一個勁將單車蹬得很快。快到家時,我才想起我媽叫我買一瓶老抽回去。我便折回附近的一個超市,買了一瓶老抽。出了超市去找我的單車,但上哪兒找啊,我繞着超市找了三遍,連個單車輪子都沒發現。
於是我抱着老抽蹲在超市門口號啕起來。
二
我的單車不明不白地丟了后,上學就只能踢正步去了。母親的意思是還要繼續騎單車的話就只有自己攢錢買。沒辦法,媽說什麼就是什麼了唄。於是我只好提前20分鐘起床,穿得嚴嚴實實的呼着熱氣小跑着上學去。
為了買單車,我決心一個月不吃早點。一個星期過後,我實在忍不住了,看着校門口小攤上熱氣騰騰的包子,我一個勁地咽口水,我一咬牙,一跺腳,正想湊上去買。但抬眼一看,旁邊站着一個黑衣人好眼熟,我皺着眉頭想了三秒,一個邪惡的念頭躥上心頭。我大喊:“小偷!”
瘦子就這麼被一群人圍住,還被逼交出偷的東西。賣包子的大叔舉着拳頭沖瘦子吼吼:“你這個小子,你偷女生的東西還算男子漢嗎?”瘦子一臉無奈地看着我,我則眯着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沒想到瘦子卻來一句:“姐,她是我姐。”
全場嘩然,我急得臉紅脖子粗,扯着瘦子推搡着。瘦子的解釋是他早晨偷了我枕頭下的三元早點錢,我不放過他,就說他是小偷。瘦子說得有板有眼,我氣得說不出話,在場的人無一例外都認為我是他姐。
等所有人散去后,瘦子把我拉到一邊。他說:“唐彩你瘋了吧,我不就是那天觀察了一下你的單車嗎,也用不着陷害我吧。”我驚詫:“你怎麼知道我叫唐彩啊?”瘦子嘿嘿笑了一下,說:“我們班就在你們班旁邊啊,我還到你們班借過粉筆,你沒有一點印象嗎?”
不會這麼巧吧。我裝作很不屑的樣子:“你以為你是什麼大人物啊,我要記得你。”瘦子似乎很失望,甩開手就跑了。我在背後喊:“你真的沒偷我的單車嗎?”
三
放學時,瘦子在教學樓下面攔住了我。他說:“唐彩,你能請我吃頓飯嗎?我的錢丟了。”啊,我愕然,狠狠地蹬了瘦子一眼。但瘦子以可憐兮兮的眼神看了我好幾秒后,我心軟了。我說那我請你吃面怎麼樣。瘦子的眼睛一下子星光閃閃的。
也許是瘦子被我在小麵館狼吞虎咽的樣子鎮住了,抑或是覺得我比他還可憐,於是挑了半碗面給我。瘦子挑面時,我看見,他有一雙白凈的手,手指頎長,很好看。也許就是瘦子的這雙手,讓我心甘情願請他吃了一碗面后,還給他買了一袋可比克。
第二天,教學樓下,瘦子再次將我攔住。我說不會吧,今天你的錢又丟了?瘦子呵呵地笑,他說不是的,昨天你忘了一件頂重要的事情。我想了想說是什麼事情啊。瘦子說唐彩,你忘了問我叫什麼名字了。我差點暈過去,我說哦,我忘了,那你叫什麼呀。瘦子說,我叫楚小七,楚國的楚,大小的小,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瘦子問:“唐彩,你的單車呢,你那輛很有型的單車呢?”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不耐煩地說:“丟了,那天從在商場門口見到你回來就丟了,倒霉。”我看見瘦子似乎有點不高興,就安慰他說:“瘦子,沒事,我不是怪你。”瘦子愣了愣,停了下來。我反應過來應該叫他的名字,可再次開口時,還是喊了他瘦子。我說以後就叫你瘦子吧,我改不過來了。瘦子跟了上來,說好吧,以前我姐也叫我瘦子。
瘦子跟在我後面走了好幾百米,然後突然來一句:“唐彩,以後我可以叫你姐嗎?”我不知所措,問他:“你覺得我比你大很多啊?”瘦子有些尷尬,在後面傻笑着。我不答理他,說我要回家了。瘦子就站在那兒朝我揮手,他說:“姐,再見。”
四
我警告瘦子不準叫我姐,除非答應我一個條件。瘦子眼睛一亮,說啥條件,我答應。我想了想,說除非你把我的單車找回來。瘦子臉一沉,“啊”了一聲說,你讓我當警察啊。
不過瘦子還是答應了,他說:“唐彩,我一定將你的單車找回來。”不知道為什麼,瘦子說一定幫我把單車找到,我竟深信不疑,開始大手大腳地花零花錢。我說瘦子,有你我就不用餓肚子了,真好。瘦子一臉茫然。
之後,我開始會在人群中搜索瘦子的影子,但瘦子就像我的橡皮擦,要用的時候翻了天都找不到,不用的時候到處都在。我足足找了一個星期瘦子,才將他逮出來。媽媽命令我去買菜,菜市場門口,瘦子扛着一棵大白菜呵呵地笑。我問瘦子你也來買菜嗎?瘦子搖了搖頭,說:“我是來賣菜的。”
瘦子送了我一棵很漂亮的白菜,出了菜市場,我的鼻子有點酸酸的。想着瘦子花着臉,蹲在奶奶旁邊賣菜的樣子,我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再見到瘦子,是在包子攤前,瘦子捧着一個熱騰騰的包子遞到我面前說:“唐彩,我請你吃的。”我看見瘦子的手粗糙多了。
我一下子變得急躁不堪,我衝著瘦子喊:“瘦子,你不是幫我找單車嗎,找到沒有?”瘦子好像被嚇着了,退了幾步,將頭低下不說話。我說你不用幫我找了,也不必叫我姐了。
我狂奔離去的那一刻,突然有眼淚從眼睛裏湧出來。可是幾分鐘之後我就後悔了,我沒有理由無緣無故沖瘦子發脾氣啊,難道僅僅是因為他的手變粗糙了嗎。
不是的,我邊跑邊擦眼淚時,才發現原來我是在心疼瘦子。
五
我打算自己掙錢,去買一輛單車。我去找瘦子,求他讓我跟他一起賣菜。但瘦子消失了,他的老師說瘦子請假了。我去菜市場找瘦子,瘦子的奶奶說瘦子在上學啊,沒有在學校嗎?說著兩顆眼淚就滾了下來。
瘦子難道逃學了?我滿腹狐疑地往學校走,卻看見廣場上有一個人很像瘦子。我走過去看,果真是瘦子。他在給人畫像,瘦子沒有發現我,他正專心致志地給一個老人畫像。他旁邊立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畫像,一元一張。
我躲到他後面,看見他握着畫筆在畫板紙上沙沙作畫,他的手瘦長、潔白。我沒有喊瘦子,而是悄悄走開了。一路上我都在想,瘦子是不是有什麼沒有告訴我呢。
瘦子再次背着書包出現在學校時,我逃了一節課,去蛋糕店買了一個大大的蛋糕。我騙瘦子說,我生日,請他吃蛋糕。瘦子有點受寵若驚,但他很激動,說:“唐彩,你生日我應該送你點什麼呢?”
瘦子送了我一張畫像,畫的是我,畫得一點都不像,因為他把我畫得太冷酷了,像武俠片里的殺手。但我足足激動了一下午,因為他把我的手畫得“指如削蔥根”般美。我把畫像貼在床頭,睡覺時,伸出雙手對着燈光,莫名其妙地狂笑一陣。
瘦子說他想成為漫畫家,像幾米那樣的漫畫家,我冷笑一聲,說那你還不如是神筆馬良呢,畫一輛單車,就真的變一輛單車出來。瘦子的臉色一變,說神筆馬良有什麼了不起的。
六
寒假我到商場找了一份兼職,推銷衣架。我扛着大把的衣架在商場門口吆喝。我大喊:“大家來買個衣架吧,大家來買一個吧。”然後瘦子就出現了。
瘦子說:“唐彩,你這陣勢很像乞討啊。”我的臉就紅了。我說瘦子,你別站着說話不腰疼,有本事你來賣嘛。瘦子說賣就賣,准比你賣得多。瘦子一把將我的衣架奪過去,使勁地吆喝,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一樣。
也許是出於同情心,路人開始圍過來,三個五個地買起衣架。直到傍晚,我的衣架全部賣出。商場給了我100元的提成。
為了答謝瘦子,我請他吃糖。瘦子捧着一捧糖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地說:“唐彩,看見了嗎?我比你厲害啊。”我搖搖頭,心裏卻甜甜的。
我看見瘦子吃糖的樣子很誇張,連糖紙都不剝,就笑他:“瘦子,你能不能別這麼掉價啊,吃糖都不吐糖紙。”瘦子說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糖啊,你笑就笑唄。那天我和瘦子邊跑邊笑,瘦子說:“唐彩,你讓我想到小時候了。”我愣住,問為什麼啊,瘦子不說,只是手舞足蹈地在街上跳。
瘦子出了一個主意,我們一起做兼職。我同意了。瘦子的主意竟然是讓我和他一起賣春聯,我的任務是給他遞筆墨紙硯。瘦子在街邊擺了個小攤,像模像樣地寫起了春聯。我說不會吧,瘦子,你竟然這麼誇張啊,這是當年我爺爺乾的事情。瘦子一臉激動地說,真的嗎,我爺爺也是干這行的,看來我們真是姐弟啊。瘦子此話一出,我立即噴血。
七
開學那天,取信室的老師讓我去一趟,說有我的東西。我去了一看,一輛嶄新的單車停在那裏。老師說這是你弟弟托我轉給你的。我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瘦子的傑作。和我丟了那輛很有型的單車一模一樣,龍頭上綁着兩個布娃娃。
我哭笑不得,取了單車狂奔到瘦子的班級。但瘦子沒在,瘦子的老師說他不上學了,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腦子裏一片空白。
在菜市場找到瘦子的時候,瘦子驚奇地說:“唐彩,你是來買白菜的嗎?”我一下子就哭了,將一棵白菜踢了出去,滾了好遠。我帶着哭腔罵瘦子:“你為什麼不讀書了,你說啊。”瘦子眼裏就噙滿了淚水。
瘦子真的不上學了。他說他姐姐一年前去世了,他為姐姐捐了一個腎,但姐姐還是沒能好過來。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現在唯一的親人是奶奶,為了給姐姐治病,他家傾家蕩產,所以他不能上學了。
我騎着瘦子送的單車一路哭回家,我終於明白了瘦子為什麼會這麼瘦,也明白了他為什麼要叫我姐姐,因為瘦子說我長得很像他姐。
我推着單車再次找到瘦子時,將自己的壓歲錢、零花錢統統塞在瘦子的口袋裏。我把單車推到他面前,說:“楚小七,你的單車我不能要。”瘦子發火了,將單車推給我:“唐彩,你不收下我就一頭撞在這棵白菜上撞死。”我又想哭又想笑。
瘦子說單車一定給我了,等我考上大學后再送他一件禮物就可以了。我推着單車糾結着離開,走出很遠,突然聽見瘦子在後面喊:“唐彩,我可以叫你一聲姐嗎?姐!”回頭,瘦子踮着腳,伸長脖子站在那兒向我招手。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淚水再次隨風墜落,我告訴瘦子,他以後直到將來都可以叫我“姐”。
回到家,看着瘦子為我畫的畫像,再次將手伸出來,對着窗子,默默地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