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八、就此別過
已經半夜三點多了,小柴和任凱依然沒有睡。任凱的房間裏,煙霧繚繞,兩人席地而坐,啤酒易拉罐扔的到處都是。
小柴先拿起啤酒喝了一口,又吸了一口煙,漫聲的說道,“剛才皇甫秀山面對手槍太淡定了,好像明知道那槍不會衝著他開。”他停下來,看了一眼盯着易拉罐出神的任凱接著說道,“劉姥姥臨開槍前,對他說的話也好像意有所指。”
他想了想又說道,“佟京生也不對,他當時只顧着皇甫秀山,其他人的死活絲毫沒有放在心上,這與他一貫的作風不符。”
任凱眼珠子動了動,笑了一下,說道,“動機呢?你提到的這些只是可疑。說到可疑,還有個人更可疑。”
小柴吸了一口煙,笑笑說道,“誰?”
任凱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說道,“你。”
小柴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說道,“動機?”
任凱微微一笑,說道,“滅口。我恰好知道你跟劉姥姥之前有過一次合作,在你們公司引進澳洲進口掃碼技術的時候,中標的海外公司就是你跟劉姥姥控制的,項目完成後,這個公司也消失了。最讓人費解的是,這項技術的評估價格與支付的傭金高的離譜,高到以你現在的職位無法想像的程度。我曾一度懷疑,你們倆只是前台,背後另有金主。”
小柴看了看他,點點頭說道,“為了保護背後的金主,我被迫作出選擇。好像說的通。不過,我不在體制內啊,也沒人監管的,完全可以跑出去,然後把黑鍋自己背起來。沒道理搞這麼大。”
任凱點點頭,說道,“你說的對。不過,也許是有人主動要求自己站出來背這口鍋呢。”
小柴看着他,捏了捏易拉罐,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悠悠的說道,“如果目的真像你說的這麼簡單,還會發生這麼多事情嗎?”
任凱沉默一下說道,“人生有很多事情是無法計劃的。也許你們本來預想的不是這樣,直到有一件原本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到了必須有人自願犧牲來止損的地步。”
小柴沒有回應,捻滅煙頭,悵然說道,“不管怎麼說,都只是你一個人的臆測,沒有根據,沒有證據。”停頓了一下,語氣複雜的又說道,“初三那年冬天發生的事,知情人就剩下我們倆人了,等有一天,我也離開,誓言破去,你就自由了。”
任凱怔怔的看着他,搖頭嘆息道,“先走的不一定是你。不管怎麼樣,劉姥姥不會白死。有人想借屍還魂,我就讓他再死一次。”說完喝了一大口啤酒,被嗆的咳嗽不止,眼淚都流下來了。
等氣息稍微平穩一些后,他用沙啞的聲音問小柴,“猶大在親吻耶穌的時候,你說他腦子裏想的是三十塊錢還是與耶穌過往的點點滴滴?”說完慢慢的爬起來,轉身離去。
小柴呆坐一旁,木然無語。
任凱走在村莊的小路上,時逢寅時之末,夜色正濃,已經開始有早起的村民生火做飯。
一夜未睡,他渾身煙酒味,頭髮蓬起,眼珠子通紅。儘管心中的疼痛已經開始麻木,但填補進來的卻是兔死狐悲的迷茫。
重山意外的出現了,他攔住任凱的去路,指了指旁邊一個小亭子。這小亭頗具古意,石板為桌,條石為凳。一人斜靠石桌,對着任凱微笑,正是皇甫秀山。
任凱參與佈局時,他還沒有到,等一切塵埃落定,再找任凱,已經蹤跡全無。本以為這次來去匆匆的,估計不能見面了,沒想到老遠就看到他垂頭喪氣的走來。
“你還是老樣子”皇甫秀山看了一眼隱身於黑暗的重山,對着任凱微笑道。
任凱看了他良久,也笑了起來。想起眼前這個男子為了自己和秀秀不遺餘力的出謀劃策,愣頭愣腦的充當急先鋒,關鍵時刻更是掀了家裏的桌子。他的眼裏從來沒有門第之分。
“你的官威可是更盛了。好好的司長不做,為什麼跑來趟這渾水?”任凱收了笑意,看着他說道。
“人活在這世上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他喟然一嘆後接着說道,“你呢,攪進這麼個大漩渦里,又為什麼?我跟你說,你別不當回事兒,景瑞牽扯的可不是一家兩家。”
曾經的莽撞人也有了城府,也懂得了試探。任凱呵呵一笑,轉開話題,“伯父、伯母身體還好吧。也近二十年沒有見到了。”
皇甫秀山心中一嘆,知道他已警覺,便順着說道,“我母親還勉強,父親五年前已經過世了。臨走前還一個勁的自責,握着秀秀的手說他害了她,恐怕她要老死海外了。”
任凱聞言大吃一驚,頗為動容。如果說之前還對這個老人有所芥蒂,但現在聽聞他已離世,所有的怨氣都消散的無影無蹤了。當年只不過是一個老父對不聽話女兒的善意哄騙,現在自己也為人父母了,早已明白那老人的苦心。
終究是有緣無分而已。也許,這次事了之後,真該去見見她了。到了現在還有什麼看不開?再等下去,就帶到棺材裏了。
皇甫秀山看着他的模樣,哪還不知道他想起了小妹。想想小妹,心下有些慚愧,但很快心腸便硬起來了。自父親去世,家道中落,雖然衣食無憂,可依然滑落到邊緣。眼前的機會如果不抓好,若干年以後,誰還知道有個皇甫家。自己身負家族復興重任,說不得只好對不起一次小妹了。父親地下有知也必會理解自己的苦衷。
雖然他勉力給自己講道理,可從小光明正大的他究竟有些不自然,就沒話找話的對任凱說道,“一會我就要離開,劉主任的屍骸隨我一塊回京。你看你還需要去看看嗎?”
任凱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也許自己壓根兒就不該出來。
皇甫秀山看了看他,伸雙手把他抱在懷裏,又在他背上拍了拍,說道,“山水有相逢,多保重。”言畢大步離去。
隱身於暗處的重山緊跟其後,亦步亦趨。
兩人交談許久,也不曾說起重山半句。都存了一個心思,下次相見不知是敵是友,一些話還是留在肚子裏的好。
任凱看着他們漸漸融於夜色,心中思忖道,“後天長假就結束了,龍城也該開始了。如今各為其主,希望你也不要留手。”
正思量着,後邊傳來淡淡的茉莉花香,是趙玫玫。
女孩看着憔悴的男人,心中一痛。想擁入懷中,又心有所忌,終究只化為一聲長嘆。
“劉小軍的事是真的?”女孩畢竟心軟,短短几天相處,已經與任凱的朋友如同一家。現如今,一個活生生的人,恍如燈滅,就在世上消失了,心中自然難受。
任凱轉過身來,慢慢的坐在石凳上,也不看女孩,緩緩的點了點頭。
“那向他家裏怎麼交代?”女孩想到孤兒寡母,就聯繫到自己身上,越發的難以接受。
“對外統一口徑,因公殉職。會有上邊的人出面。只是苦了她們。”任凱搖了搖頭,輕聲說道。
兩人相對無言,靜靜的枯坐着。
東方漸明,人影幢幢。新的一天開始了。
大家收拾好,吃了早飯,準備起身時,小柴告訴大家劉小軍因為有事,提前離開了。除了李亞男,其餘人都有些猜測,並不多言。
任凱本意是讓三女孩返程,無奈沒人聽,人家有自己的車,走自己的路。沒法子,他也不願與老薛同車,就去了牧馬人上。一上車,困意襲來,呼聲大起。
覺得睡了很久,恍惚間車停了,聽到小柴不知道說什麼,就猛然坐起。看到小柴果然在外邊與眾人說話。
臘子口到了。有個紀念碑,還有楊將軍題寫的碑文。任凱下去透了口氣,仔細看了看碑文,想想那些為了理想而犧牲的前輩。
歇息了一會,再次出發,趕往T水。這次佟童和李亞男換着開,任凱和趙玫玫在後排補覺。
任凱昏昏沉沉睡了一路,好像要把出來8天的覺都睡回來。朦朧中,總有淡淡的茉莉花香縈繞在鼻端。這種感覺非常的熟悉,彷彿曾現於夢中。
正趕上返程高峰,車流量很大,一路上速度起不來。幸運的是沒有堵車。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進入T水市區了。
來到秦某區建設路上,找了家四星級酒店,安排好住宿。小柴告訴大家,洗漱完畢后,在大廳集合,今晚請大家吃大餐。
任凱依舊是一個人,沖了澡。拉開窗帘,看着外邊夕陽無限的景緻,回想劉姥姥的樣子,疑似在夢中。
房間裏居然有金庸先生的《神鵰俠侶》。任凱趟在床上翻了翻,又睡過去了。
他是被電話震動聲吵醒的,催他趕快走。
說是大餐,其實在一個頗具特色的音樂餐吧。名字也起得文雅,胡桃里。
裏邊俊男靚女,都是些小年輕,三個女孩倒是很合適。男人們就有些顯眼了。7人坐了個大卡座,滿滿當當的點了一桌子,洋酒、啤酒流水般的擺上來。
大家很有默契的不再提劉小軍,在尖利歌聲的掩飾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就像惡鬼投胎,如同末日前夜。
在連日來的疲憊、猜忌、悲傷的作用下,小柴喝高了。
他不哭也不鬧,只是笑,不停的笑。邊笑邊指着任凱說道,“你說你,一個技校畢業的窮孩子,折騰到副廳級,還不滿足。還想着往上爬。那是咱們這種小百姓能想的事嗎?人家叫你聲劉主任,你就當真了。哈哈,笑死人了。”說罷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字正腔圓的唱到,“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還未等唱完,已迎面撲倒在殘羹冷炙上,頭髮上、臉上滿是肉湯。
任凱看着友人那樣作踐自己,鼻子一酸,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劉姥姥終究還是走了,那個好為人師、堅忍不拔的兄長,餘生相見無期。
二國棟看着他倆,眼有悲傷,硬着心腸起身結賬,招呼着幾人,把小柴送回酒店。一場告別晚宴就這麼匆匆結束。
趙玫玫在李亞男房間,不住攛掇,“他明天就走了,再不挑明,那晚的事可就真白白便宜他了。”
李亞男面孔一紅,推了她一下,“你怎麼就跟老鴇似的。事情可就咱倆知道,你不能往外傳,要不我可真沒臉見人了。”
趙玫玫心下苦笑,就咱倆?唉,除了那人,大概都知道。而且,知道的還比你多。
李亞男猶豫說道,“你說把他約我房間合適嗎?”
趙玫玫白了她一眼,說道,“那你去他房間也一樣。”
任凱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手機“嗡嗡”的震動了。
他也沒看,接起來。
“任律師,你好,我是重山。張景瑞張總,讓我來接你。今晚集團有重要的會議,需要你參加。車就在樓下。你看……”重山的聲音絲毫沒有波動,好像昨晚與任凱聯手演戲的是另外一個人。
任凱略一思索,沉聲說道,“嗯,知道了。”
收拾好東西,給二國棟打電話交代了幾句,又給小柴通過短訊留了幾句話。想到三個女孩,搖了搖頭。把《神鵰俠侶》拿過來搗鼓了搗鼓,放在床的正中間。
拉着行李,最後看了看房間,拉開門,頭也不回的下樓而去。
此去龍城,長刀做歌,非殺他個人頭滾滾。至於自己,就當是祭品吧,獻給那些曾經的熱血與執着。
人這一生,有時候真的艱難到讓人落淚,可是在灼傷了眼眶后,又不得不忍回去,因為活着從來都不僅僅是為了自己。
當李亞男推開任凱的房間時,裏邊已經空無一人。唯有一本《神鵰俠侶》靜靜的躺在床的正中央。翻開摺疊的地方,有一段話被人用紅筆劃住,“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下邊端端正正的寫着一個“任”字,落了今天的日期。鮮紅的字跡張牙舞爪,好像要躍出紙張。
李亞男卻看到划住那段話下邊的另一段話,“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李亞男扔下書,不管不顧的跑到樓下。
正是夜生活開始的時刻,大街上燈火通明,車來車往,獨獨不見那個清清淡淡的男子。
女孩對着大街放聲痛哭。趙玫玫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把她摟住懷裏。咬了咬牙說道,“哭什麼,他跑,咱就追唄,哪怕上天入海。”
女孩聞言,破涕為笑。“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