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詭異的通話
《大方廣佛華嚴經》中“非善非惡,無可記別”,是說聖人窺視大道后,便沒有善惡、也無所謂黑白。
黑白晦昧的是灰色,似混沌,有點寂寞,卻又捉摸不定,奔跑於黑白之間,極善變,像極了行走於滾滾俗世的男人與女人。
律師任凱坐在副駕駛,心不在焉的和駕駛員柴國棟天南海北的扯淡,時不時提醒他不要玩自拍、不要聊微信。有一瞬,忽然覺得自己幻化成貪吃蛇,前方彎彎曲曲的高速公路被無限吞噬,又急速的向後泄出。想想行走在後邊的人和車都被自己的排泄物包裹,就覺得好笑。
後天是國慶長假,高速免費。所以這兩天的高速路冷清的像早晨散場后夜總會門口的停車場,有些曲終人散、繁華落盡的樣子。
“嗡嗡”手機在兜里開始震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任凱的手機就只開震動。老婆趙薇疑神疑鬼了一段時間,後來發現沒有別的苗頭,也就慢慢習慣了。
看着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沒有接,就看着。手機在手心裏像跳上岸的小魚一樣掙扎跳躍。
單手把着方向盤的柴國棟不動聲色的看着單調而乏味的公路,有些好奇。任凱是律師,別人不清楚,柴國棟卻知道他背後還站着天南省景瑞公司。這個景瑞的董事長張景瑞可是上了福布斯的,排位雖然靠後,可那個東西對他來說也就是根避雷針。
動於九天之上而不善把握居上位者想法是危險的,於是立一牌位,廣結善緣,讓居上位者能看到自己。自己也能有所揣測,以避虛實。
實際上,張景瑞在天南省紅黑兩交,一方面為民請命,捐錢捐物,辦學做慈善。另一方面控制天南省地下金融命脈,承攬大型基建大搞房地產,領域遍及黃賭毒。得益於張景瑞的,千千萬,受害於張景瑞的,萬萬千。不過,這些都是坊間流言,其實大部分老百姓離那個圈子遠的很,根本不會有交集,都是人云亦云。
柴國棟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緣際會和任凱產生過一次交集。但那以後,柴國棟從沒有問過一次。而且總有意無意的主動避開任凱。他從小輟學,混跡省會龍城市,端的就是江湖碗,吃的就是四方飯。知道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過嘴。
手機震動停了。任凱看着手機,沒抬頭。問柴國棟,“你哥他們明天到T水是幾點?”
柴國棟說,“下午三點多吧”
任凱說,“劉姥姥也和他們一趟車?”
柴國棟說,“對,他從寶J上車和他們在火車上匯合”。
任凱將手機放腿上,把眼鏡摘下來衝著前方眯着眼看了看,又吹了吹鏡片上的灰塵說,“快中午了,下一個服務站是哪?歇歇吧。”
柴國棟知道這句才是任凱想說的,就順着說,“堯城,正好吃飯,說實話,我早餓了。還的走二十分鐘吧。”
柴國棟的車是一台白色普拉多,上的是京牌,排除民族感情,小日本的車抗顛耐操。車剛拐進服務區,柴國棟尖叫了一聲,又連說“我操”。任凱正看着手機尋思呢,被驚了。支起身子往外看了看,也有點意外。
服務區的停車場停了一溜牧馬人,宛若長龍。大概有二十幾輛,紅色居多,都是川牌。柴國棟一臉羨慕。
任凱知道柴國棟的情況,和幾個朋友開了一個小額貸款公司,有幾個優質客戶養着,流水很可觀。每年分紅也能有百十來萬。按道理只有一個閨女的柴國棟生活應該非常滋潤。可他老婆是齊紅艷。齊紅艷在法院執行庭工作,沒什麼門路,仗着老資格幫着老公的公司要點人情賬。在體制內雖然沒混出什麼名堂,不過算是混明白了,一門心思的把閨女送到國外。所以,開銷上對老公就有所限制。
誰他媽都不容易。任凱從車上下來看着從遠到近的一排牧馬人沖旁邊流哈喇子的柴國棟說,“你先去點餐,給我來碗麵條,簡單點。我去那邊溜溜”。
柴國棟說,“好,你可快點”。
任凱拿着手包,背着柴國棟晃了晃手,沒回頭。
順着服務站走了一會,看到邊上有一排公用電話。走過去隨便拿起一個話筒聽了聽,有聲。從手包里拿出一疊沒開封的電話卡,抽了一張看了看。慢慢的轉過身子看了看周圍。不遠處一輛紅色牧馬人旁邊站倆女孩子,身材高挑,一個梳着馬尾,一個梳着丸子頭,淺色牛仔褲、淡藍色衝鋒衣的戶外打扮。防霧霾口罩勒着下巴,耳朵眼裏頂着耳機,靚麗的兩張臉洋溢着青春的張揚。倆女孩大概習慣了陌生人的眼神,互相看了看,不以為意地化男人為空氣。
任凱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距離剛才未接電話過去剛好40分鐘。又抬起頭看着倆女孩,若有所思的用食指輕輕點擊着手機。
這時電話又開始震動了,是一組固定電話號碼。依舊沒有接,看着它在手中“嗡嗡”作響。停了以後,任凱把IC卡插到公用電話里,拿起電話開始撥號。通了,響了兩聲,那邊接起來了。
任凱沒有作聲,右手拿着話筒,左手有節奏地拿手包輕敲自己的大腿外側,發出“嘭嘭”的聲音。抬眼看着遠方站在餐廳門口的“馬尾”和“丸子頭”,猜測着可能發生的幾種情況及相應的應對措施。
電話那頭也沉默着,如果不是都能聽到對方那邊戶外的嘈雜聲,還以為電話沒通。場面有些詭異。
“是我”電話那頭沉默了兩分鐘后,開腔了。是一個有點方言味的男人,語氣平和略有鼻音。
任凱沒應聲,目光沒有離開那倆女孩嫵媚的笑臉。可是,他的表情開始凝重,眼睛也開始眯了起來。時值9月的最後幾天,正是秋老虎發威。可是遠遠的看去,任凱的臉卻有些白的發青,好像三九天從室外剛回到室內后開始走寒氣的模樣。
“事辦妥了,不過有點意外。”電話那頭有些遲疑。
“出岔子了?”任凱的目光從遠處倆女孩的身上移開,低下頭小聲說。
“材料遞出去了,也見了那人。不過…”電話那頭停了一下接著說道“那人身後帶着尾巴,而且不只一撥人。有官面的倆人。另一撥搞不清,像南方人。就怕…,用不用去摸摸底?”。
“什麼都別做。馬上到瓦流路的桃源小區,別開自己的車,3號樓3樓西戶。老小區沒有監控,避着點人。家門鑰匙在門框上邊靠左的縫裏,身份證、通行證、護照、簽證、銀行卡、信用卡,都在廚房煤氣表上邊,這些東西都經得起查。換洗衣服在廚房的碗櫃裏,錢也在,有港幣。定好機票,明早9點飛HK。”任凱歪着頭又看向遠處的倆女孩,惡作劇地拿起手包沖她們晃了晃。
“馬尾辮”被唬了一跳,捅了捅旁邊的“丸子頭”沖任凱揚了揚下巴,嘀咕了幾句。“丸子頭”莫名其妙的看了看任凱,又莫名其妙的看了看“馬尾辮”。
“至於嗎”電話那頭明顯不想走。
“從現在開始不要接觸任何人,一會把電話卡銷毀,手機扔掉,到了那邊找個安保條件好的酒店,不要怕花錢。不要聯繫任何人,有人會找你”任凱看到“丸子頭”向這邊走過來,不等對方回應,把電話一掛,抽出IC卡,向餐廳走去。
迎面遇到走過來的“丸子頭”,沒停。只是看着女孩輕輕說了句“你好,我可能認錯人了”。說完擦肩而過,淡淡的茉莉花香沁人肺腑。
路過“馬尾辮”,沖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馬尾辮”衝著“丸子頭”瓮聲瓮氣的笑了幾聲,隱隱約約說了幾句方言。知道是取笑自己,任凱心思不在這上邊,便沒有在意。
任凱慢慢進了餐廳,看到一群穿戶外衣着的男男女女操着川話在大會餐。估計是那隊牧馬人,也不知道是剛出發,還是要返程。
坐在不遠處牆角的柴國棟鼓着腮幫子衝著門口的任凱晃了晃手臂。他也招了招手,慢慢的繞過人群。
“你怎麼才來,面都坨了”柴國棟邊抓着雞爪子邊嘟囔。
“嗯,看美女看得忘記吃飯了。”任凱倒了點醋,用筷子攪了攪有點微坨的麵條。
“哦?漂亮嗎?”柴國棟看了看他身後說道。
“知道迪某巴、王某坤嗎,她們的小號版。”任凱鼓着腮幫子,邊吃邊說,卻始終沒抬頭。他是真餓了。
“真的假的啊?”柴國棟隱晦的瞟了他身後一眼,斜眼揶揄着。
“快來,這有倆空位子。”身後傳來女孩的聲音,脆脆的十分好聽。座位是四個人一個條桌,椅子是分開的。任凱這邊就倆菜和兩碗麵條。
任凱慢慢的扭過身子,鼓着腮幫子,吃驚的看着身後的“馬尾辮”和“丸子頭”,心裏有點納悶,腦子木了一下。
倆女孩的口罩沒了,清湯掛麵,麗質天成,真的就是一個小版王某坤和迪某巴。倆人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端着餐盤慢慢的坐下。倆女孩一人一個餐盤,是那種帶米飯的套餐,看起來還可以,不過沒有熱氣。“丸子頭”山寨版王某坤衝著任凱微微一笑。
任凱點了點頭,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沒說話,開始琢磨這事。過了一會,他微笑着試探道,“美女好,我叫任凱,怎麼稱呼?”
“李亞男,男人的男。”坐在旁邊的“丸子頭”瞥了一眼任凱,皮笑肉不笑的接道。
“哦,李亞男,好名字。”任凱看了看“丸子頭”,仍然衝著坐斜對面的“馬尾辮”。
“李亞男是我。”“丸子頭”鼻子裏哼了一聲,用筷子戳了戳餐盤。
“馬尾辮”紅着臉笑了一下,拉了拉李亞男的胳膊,頗不好意思的沖任凱點了點頭,柔聲說,“你好,我是趙玫玫,玫瑰的玫。”
“哦,呵呵”任凱先笑着沖李亞男點了下頭,然後接着和趙玫玫聊,“有緣啊,妹子,加個微信吧。”
趙玫玫遲疑着看了看李亞男,說“不好意思,我想不是太方便。”
李亞男扭過臉來,眨着大眼睛看了看任凱,撇着紅嘟嘟的小嘴說,“嘿嘿,男人啊,來,把手機拿過來。”
“嘿嘿。”任凱嬉皮笑臉的把手機從兜里拿出來放李亞男手裏,順手用指頭撓了撓白裏透紅的小手。
李亞男臉紅了一下,快速的打量了四周一圈,站起身拽着趙玫玫就往外邊走,飯都不吃了。還衝着任凱瞪了一眼,示威似的晃晃手機。
看着倆人遠去,任凱先是驚愕了一下,繼而把筷子交叉成十字敲了敲,鼻子裏哼了哼。
“什麼情況?”柴國棟斜眼看着,心不在焉的問了一句。
任凱沒作聲,放下筷子,右手做手槍狀瞄了瞄倆女孩,嘴裏“bingo”了一聲。
“嗡嗡”手機震動了,任凱從兜里掏出來看了看,接通“喂,小柴,嗯,我和你弟正吃飯,估計下午到X安,在他閨女學校住一晚,明天一早出發,到T水大概11點左右,嗯,好,見面聊。”
“這個?剛才那個手機…”柴國棟點着腦袋晃着手有些轉不過彎,不過他沒繼續問,而是換了個話題“是我哥?他說什麼?”
“沒什麼”,看了看柴國棟,他笑了笑說道,“那個手機是別人送的,擺設,沒卡。”
剛才打電話的是柴國棟的親大哥,也是這次戶外自駕的組織者柴國鋒。加上另一個參加者劉小軍。三人從小就在一個院子裏長大,小學,初中,整天泡在一起,後來劉小軍因為家庭條件,無奈上了外省的一所鐵路技校,走向工作崗位。因為比較老成,90年代初《紅樓夢》又開始大火,裏邊的劉姥姥深入人心,所以劉姥姥就開始叫了,這一叫就是近30年。
而任凱與柴國鋒一直上完高中才分開。柴國鋒學理,考上一所H海理工類學校,畢業後進入央企,步步高升,現在已經是企業里能接近BOSS的一小撮人,真正的年薪過百萬。
最關鍵是這傢伙不知道是有遠見還是運氣好,在99年一畢業就把房子買了,那時候H海的房子也就3000多一平。四處籌錢一下買了兩套,地段都好,大點的120多平,小點的60多平。現在光這兩套房子,小柴已經是妥妥的千萬級富豪了。
要說眼皮子活泛,嘴頭子甜,會來事,小柴和任凱綁一塊也頂不住劉小軍一條大腿。就靠這本事,他從小小的一個測量工人一步一步成長為享受國家特殊津貼的部級單位的技術總工,妥妥的正處級幹部。
本來任凱是不想動的,可架不住倆發小攛掇。再加上老婆趙薇覺得他最近幾年有點陰沉的瘮人,再不出去晒晒,怕是又一個岳不群。他一想,算了,別掃大家的興。而且最近事情繁雜,好些以前沒露頭的事情開始顯現端倪,牛鬼蛇神粉墨登場,也許遠離風暴中心才能真正看清楚一些事情。
飯雖然沒吃舒服,好歹是把肚皮哄住了。走到門口被倆女孩堵着了。李亞男在門口亭亭玉立,咬着小嘴唇,忽閃着大眼睛,對着任凱邊放電邊嗲里嗲氣說道“任凱,是吧。真不好意思,這個還你。”說著晃了晃手裏的手機遞過去。
“你好”趙玫玫也看着任凱有些臉紅。
任凱接過手機,皮笑肉不笑的點了點頭。
場面有些冷,女孩們自小習慣了各種誇大的阿諛追捧,明顯沒遇到這種眼瞎又不識時務的人,居然會把倆大美女涼在旁邊。
沒有客套,只有乾癟的敷衍。這種敷衍不像鈍器直接也沒有銳器鋒利,非要形象化,有點像放涼的咖啡,看着有香濃可以期待,卻冰冷的讓人提不起胃口。
任凱淡淡的看了看李亞男說“想家了就打個電話,別被人當槍使喚。”
“呵呵…”李亞男笑眯眯衝著任凱一樂,兩隻小手拍了拍。
“咱們如果真能再碰一塊,告我個聯絡方式,好伐?今天就到這。”任凱邊往外走邊沖倆女孩扔了一句。二國棟跟在後邊微笑着向女孩們點了點頭。
出了服務區,普拉多撒着歡的往前奔。任凱從副駕駛抽屜里找出便攜小工具箱,拿出鉗子,又從兜里拿出一張IC卡,看了看,用鉗子掰成小塊,然後開車窗,順着風一點一點散出去。
二國棟連看都沒看一眼。任凱也沒解釋,收拾好工具。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接通以後說“三哥,我買注彩票,我說你記,9、30、5、7、1、10、藍號選3個吧,8、5、2,我存你那的錢還有吧,好,你自己辦。謝了,好,再見。”任凱收了電話,閉起眼睛靠後身子開始假寐。
“嗡嗡”任凱手機又震動了,拿出來瞟了一眼,000852打頭,顯示電話來源HK,便拒接。
任凱放鬆身體,把車窗點開一絲小縫。在風灌進來發出的噪音中進入了夢鄉。夢裏的情節支離破碎、亂七八糟,讓人不能平靜,醒了以後擦着眼角的淚,琢磨半天都沒想起夢裏發生什麼,讓自己如此動情。使勁揉了揉臉頰,看着外邊。正是下午4點多,去X安建築大學的路上正修地鐵,來迴繞了幾圈才進入校區。
二國棟女兒9月份剛考進來,他也只來過一次,有點轉向。一路問進來,拐到了地下車庫,倆人拖着行李到了樓上,開了兩間標準房。二國棟放下東西,打了聲招呼就找女兒去了。臨走囑咐說,最近校區裏有幾起仙人跳發生,驚動了公安,所以不要帶陌生女人回酒店。任凱怔怔的看着二國棟,不知道該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