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善惡終有報(二)
“他曾經那麼疼愛你,可是轉眼,說捨棄也就捨棄了。”
他問蕭邃:“那個時候我恨不得殺了你——我恨你,你為何那般輕易地就讓他背叛了你?
他該同你父慈子孝,他該永遠信你、永遠護你,你該是他對這大位的不二人選——
可你由他背叛了你。”
他說:“他背叛了你,我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父子之情,頃刻間,沒了。
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信的?
還有誰,是一定不會背叛誰的?”
話畢頃刻,他又搖頭自答:“沒有。”
蕭邃看着他的眼神,漸漸透亮了下來。
這三十來年,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懂了蕭逐這個人。
——他的羨慕,是真的,嫉妒,也是真的。
他對皇位有所貪求,但卻又是這天底下最不願意見到蕭驚澤主動將皇位傳與蕭邃以外之人的一個。
蕭邃闔眸,在這一刻心生憐憫:“他背叛了我,也摧毀了你的信任。”
蕭逐笑了兩聲,很是認同他這句話。
他說:“父母之愛、兄弟之義、夫妻之情,我什麼都不信不過——我誰都不敢信。
我不是不想,我就是……不敢。”
什麼都不信,也便什麼都沒有。
蕭邃想,原來一夢浮生,蕭逐不止是今天什麼都沒有,即便是晏平初年,他擁有一切時,他也什麼都沒有。
忽然間,狂風四作,毫無徵兆地破開了安元殿的門窗,殿外,蕭運聞聲,當即眉頭一緊,領着人便要往殿裏沖。
然而殿門口似有一道結界,任憑他如何努力,也難以衝破,往裏看,眼中更是一片紅光,什麼都看不清楚。
“哥!哥——!”
他急了,站在外頭干著急,只能一個勁兒地嘶喊,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人提了句陣法,才叫他福至心靈,忽地想到了一個人——
“溫憐——!”
當年,就是她以長明設陣,篡改了蕭邃與蕭逐的命格,那眼前這一幕……
想到這裏,蕭運幾乎已經斷定了這是溫憐在行邪術,他喚來副手交代了一句,隨手抓來一名宮人,問清了溫憐所在,便帶着一身戾氣,提劍而去。
昭業寺中,裴瑤卮坐在那一年除夕,偶遇蕭邃的荒園裏,不知怎的,心頭忽然一陣鈍痛。
輕塵見此,忙關切道:“姐姐,您沒事吧?”
她搖了搖頭,努力平復了半晌,還是壓不下心裏霍然間澎湃而起的不安。
“您別擔心。”輕塵揣度着她的心意,安慰道:“我聽說,皇帝的精氣神兒早就折挫得不成樣子了,您且看事到如今,他還連黎白都敢殺,便知這是天要亡他。
離府時,小運都跟我說了,京中諸事,殿下早已安排妥當,即便是萬一之事,也有萬全的應對,您只管安心等着好消息就是啦!”
裴瑤卮嘆了口氣,看着燈影,許久未語,輕塵腦筋一轉,變着法兒地想哄她輕鬆些,便道:“您今兒一直沒怎麼吃東西,眼下還這樣熬着……不如我去給做兩道點心來,再陪您樗蒲遊戲,等着殿下回來可好?”
她笑了笑,不忍拂她之意,只頷首說好。
輕塵走後不久,院子外頭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她還以為是小丫頭落了什麼東西,又回來了,可等了半天也不見人進來,不由心生疑惑,出門一看,竟在院門口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是你?”裴瑤卮左右看看,並不見相蘅身邊有旁人,便問:“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當心受了寒氣,又要生病了。”
相蘅看了她一眼,便垂下了頭,低聲道:“您不是也沒睡么。”
裴瑤卮輕輕一笑,沒再說什麼,只邀她進院一道坐坐。
“你的心思,大可不必這麼重。”她給相蘅倒了杯熱茶遞去,一針見血,戳破她的心思:“宿夫人不似相韜,即便往後她知道了真相,以她的為人,也是斷然不會苛待於你的。”
好半天,相蘅才低低說了句:“……我知道。
只是,我有時候想想,總會為她不值。”
裴瑤卮想了想,問:“因為趙輕愁?”
相蘅猶豫了半天,才艱難地點了下頭。
“娘娘,”她抬眼看向裴瑤卮:“在您不知道我是相蘅之時,您心裏……會有愧疚不安嗎?”
裴瑤卮愣了愣。
“會啊。”她長出一口氣,道:“想着有這麼個人,極有可能,便是因自己的再生而死的……誰能安心。”
相蘅點了點頭,隨即又道:“說起來,我與您還不甚相同。”
“您……是個好人。可我卻不是。”
裴瑤卮不期從她嘴裏聽到這樣坦誠剖白的話,一時間,心裏倒是起了些興趣。
相蘅說:“之前,我心裏沒個支撐,做了許多對不住您的事。可自從與阿爹相認……我再想起舊日種種——包括我還是相蘅時的所作所為,我實在是……”
她一邊說,一邊低下了頭。
裴瑤卮想了想,說道:“聖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自問不能三兩句話化解了你心頭的愧悔,但……只要往後你能做到心存善念,常行善事,總有一天,再想起過去,你的膽子……能大上一些。”
相蘅嘆了口氣。
“我與您,雖都是命數到頭的人,但您是借屍還魂,我卻不知,我究竟是借了人家的軀殼,還是搶了人家的身體……”說著,她看向裴瑤卮,懇切道:“娘娘,我想求您一事——您能不能幫幫我,讓我見一見岐王妃?”
“……你,你剛剛說什麼?”裴瑤卮愣了愣,狐疑着問:“你說,你是命數到頭?——你怎麼知道的?”
“我……”
相蘅一怔,顯然沒料到她會有此一問。
她問:“岐王妃一直沒告訴過您嗎?”
“其實……我的生來壽短,早在被相韜接回相家那一年,便已經死過一回了。”
晏平二年時,她還在府外養着,當時她身子骨不好,生了場大病,病勢危急,被送到道觀里住了小半個月,最後還是斷了氣息。
“……幸而那時,我得遇岐王妃,不知她做了什麼,竟讓剛斷氣的我起死回生,又多得了之後幾年的壽數。
後來我病勢安穩,也就是為著那一回的兇險,母親聽說了,也跟着大病一場,相韜無法,才終於將我接回了相府。”
“我原以為,那便是我此生最為離奇的經歷了,沒想到……”
她看了看自己如今這一身,心裏默默念了聲趙輕愁,委實不安。
而聽她說完這些的裴瑤卮,則已是一臉的驚懼之色。
……為已經斷了氣的人,起死回生?
若是自己沒記錯的話,長明四陣里,有一陣,名喚‘續命’,行的便是以壽補壽之事。
這是長明四陣里,唯一一個不必任何道行,只要是個人——是個尚有壽數之人,便可施展的陣法。
因為,這所謂‘以壽補壽’,便是將施陣者的壽命,分出一段來,補到被施陣者的身上。
若是早在晏平二年,溫憐便與相蘅行過此陣,那也就是說……
想到這裏,她霍然起身,打翻了手邊的茶盞。
輕塵正好從外頭端了點心進來,見到這一幕,與相蘅兩個面面相覷,皆是一驚。
“這是怎麼了?”輕塵急忙跑過來,拉着裴瑤卮檢查了一圈,急着問:“出什麼事了?”
裴瑤卮深深吐息幾回,強自穩定下了心神。
天際,夜色依約已有化開之勢。
她問輕塵:“玉澤宮那邊,可有消息了?”
輕塵一愣,跟着搖頭:“您別急,若有消息,瞬雨姐姐定會立時過來稟報的!”
她呆愣愣地點了點頭,忽然卻朝前一指,“去……去吩咐尉朝陽備馬。”
輕塵眉頭一緊:“娘娘……”
“我得去玉澤宮。”
我得,去見溫憐,她想。
然而,她沒能見到溫憐。
縱馬趕到蕤山腳下時,山上已然翻滾起了濃煙,將初晞的天幕燒得火紅。
裴瑤卮下馬時,腳底發軟,差點站不住。尉朝陽再三阻攔,也沒能攔住她執意上山的腳步。
玉澤宮外,相垚還守在那裏,裴瑤卮看見他時,他正扶劍面向內宮,凝眉注視着那火焰。
“怎,”她來到相垚身邊,出口才知喉嚨發乾,“怎麼回事?”
相垚見到她,連驚訝都來不及表露,只撐着一臉沉肅,告訴她:“安元殿起火了。”
她的心猛地一提。
他接着道:“楚王殿下與懷安王皆無事。”
“皇上——
先帝駕崩。
岐王妃……薨了。”
眼前的火紅驀地黑下來,裴瑤卮倒下了。
再醒來時,她人已回到了楚王府。
“憐憐……”她驚夢而醒,嘴裏喚着溫憐的名字,“憐憐——!”
一旁的蕭邃連忙過來,扶着她噓寒問暖。
“憐憐……溫憐,溫憐她怎麼了?”她漸漸清醒過來,腦中重複地迴響着相垚的話,“相垚說她……她……”
“蕭邃,溫憐……她到底怎麼樣了?”
蕭邃深深看着她,眼裏蓄滿了不忍。
“她死了。”他說,“裴瑤卮,抱歉,溫憐……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