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天道有輪迴(二)

第四十九章 天道有輪迴(二)

他曾以為,得了答案之後,無論結果如何,自己總該寬釋。

但,還是不行。

李顰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裏,思緒斗轉間,忽又回到了那一日——

蕭驚澤死去的那一日。

崇天宮裏,圈滿了死氣,病榻上的人時醒時睡已經很久了。

李顰侍奉他喝完了葯,正待起身時,卻被他拉住了手。

這一把輕飄飄的,虛軟無力,叫她驀地恍惚起來,細細作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英武強健的帝王,究竟是從何時起,變得這般孱弱的。

她就手擱下藥碗,在他床邊坐下,柔聲問他何事。

蕭驚澤的目光,早已經不清明了。

他望了她許久,才問出一句話:“皇后,可恨朕嗎?”

李顰有些驚訝。

自東宮被廢后,這是蕭驚澤第一次問她這樣親近的話。

分明是不可觸的傷痛,可她卻仍是笑着,還有心給他掖了掖被角。

“臣妾若說不恨,陛下信嗎?”

蕭驚澤臉色變了,說不好是慚愧還是不悅,過了許久,也不曾說話。

李顰便道:“臣妾還當真不恨。”

他本意不信,但架不住,她的臉色太輕鬆,姿態……太懇切。

於是,他便問:“即便,朕廢了邃兒?”

她笑道:“可您急着將他遣藩臨淵,到底還是保全了他的。”說著,她起身,在他床邊跪下:“為此,臣妾要謝陛下。”

“皇后……”

蕭驚澤意外之下,來不及傾訴動容,卻見她傾身附到自己耳畔,聲音更柔十倍,輕輕道:“臣妾謝陛下——為我留此子息,不使我承氏一族,斷子絕孫。”

“你……”

他愣了一下,反覆想了半天,才問:“皇后在說什麼?

朕,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她想。

“……你知道,所謂莽原李氏的先祖,本是陳扶光李氏族中之人。

先祖當年,奉命來梁,隱藏身份,潛伏為諜。自此一脈於梁地繁衍生息,時刻預備着,為家國效力。”

此間她在自己病榻前,撐着最後一口氣,想着那一天的蕭驚澤,對蕭邃道:“可你不知道的是,自你外祖父開始,扶光李氏,便已為陳國承氏盡完了最後一份力。”

蕭邃皺着眉,心頭狠狠一跳,對母親接下來的話,生出一點逃避之意。

可李顰卻沒有停下。

她告訴他:“孩子,母後生來姓李,是沒辦法。可你祖父李懷故——他本姓承。”

蕭邃頓了頓,跟着一把鬆開了母親的手,整個人往後一退。

她說:“他姓承,名巍,蕭見凌為他冊謚靈悼,世人喚他,靈悼太子。”

——靈悼太子承巍,陳國最後一位太子,亦是亡國之後,歷經萬險,留存下的最後一點血脈。

“您留了邃兒這一條命,往後,便是給承氏留了生生不息的指望——”那年崇天宮中,她說罷此言,俯身在地,為蕭驚澤致下此生最後一禮,口中道:“臣妾叩謝陛下天恩,定當銘記於心,死生不忘。”

“你……你——!”

極致的震創之下,他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她起身上前,為他闔目送行——

“陛下,你走好。”

蕭邃從宮中回來時,已是夜裏。

浴光殿裏,才從北境回來的李寂急着趕來,正在同裴瑤卮稟報一樁舊事,見蕭邃回府,他甚至來不及同他提一提祖墳的事,便緊着告訴他,長孫氏的來歷,已經查明白了。

當年長孫真劫持裴瑤卮,意外露出了長孫氏於梁國大肆安插諜者之事,在那之後,蕭邃將這件事交給了李寂去辦,李寂便大張旗鼓,很是折騰了一陣,將楚王府竭力搜捕周國諜者的消息弄得人盡皆知,好讓另一些被他刻意留存下來的諜者安心,自以為逃過一劫,尚未暴露。

“長久以來,小弟一直命人常日監視這些人,日前終於發現,長孫氏的這些諜者,是早在當年陳國覆滅之後,便開始安排的。”

“陳國覆滅之後?”裴瑤卮皺眉,“那就是已有兩代人的功夫在裏頭了?”

李寂點點頭。

長孫氏,在鎮安駙馬上位之前,一直都是數不上的寒族之流,且一直不得鎮安公主之意,便是周國有意在大梁佈局,也不會安排他們去辦吧?

“不止如此,小弟還發現,長孫氏在周國的發跡之路,也有問題。”

蕭邃讓他解釋。

“鎮安駙馬之前,長孫氏已在朝臣之列,只是一直不得志。而他們家的人,一腳邁入朝堂的時機……也正是在陳國亡國之後。”

這,說明什麼?

蕭邃沉吟片刻,疲憊地抹了把臉,忽然笑了。

“長孫氏……竟也是陳國舊臣啊!”

話音落地,裴瑤卮驚疑地望向他,而李寂則低下了頭。

夜深人靜。

裴瑤卮睡得不安穩,迷迷糊糊間,往身旁一摸,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抓住。

她披衣起身,忍着頭疼,一路尋到書閣。

蕭邃坐在燈下,既沒忙公務,也沒在翻書,就只是那麼直愣愣地坐着,發著呆。

她深吸了一口氣,揣着擔憂走過去。

“從宮裏回來,見你累得很,怎麼還不睡?”她傾身從他身後抱上去,溫聲問:“擔心母后?”

蕭邃握着她的手,沒說是不是,刻意將話鋒一拐,轉而問起她近來在京中之事。

見他有迴避之意,裴瑤卮心頭不安,卻也並未相逼,順着他的話,與他說起連日來,京中種種。

她將蕭逐已知自己身份的事告訴了他,連帶着,還有姜寂月從中的作為。

關於相蘅重生於趙輕愁之身的事,她因顧念的溫憐,對着蕭邃便只是一言帶過,只推說因緣如此,難以言說。

“只是姜寂月……這姑娘,我是不知該如何處置了,這些日子一直讓瞬雨看着,等你回來發話。”

他點頭,讓她安心,說自己會處理。

裴瑤卮淺笑道:“你要處理的事太多了,若是一時騰不開手,往後推推也無妨,不必擔心我不高興。”

他亦是笑,片刻后,眼裏又現出掙扎之意,“瑤卮啊,我……”

“我有些事情,不知該怎麼跟你說。”

她在他肩上蹭了蹭,想了想道:“我知道了會同你生氣嗎?”

“……我不知道。”

她又問:“你為這些事,心中有愧悔嗎?”

“沒有。”

她便笑道:“那我不會生氣的。”

“蕭邃,我不是每一件事都得知道,但……若是我能幫你分擔,我還是希望你能早些告訴我。不要自己一個人扛着,這樣難受……”

是啊,很難受。

但他更怕,說出來之後,是兩個人一切難受。

“裴瑤卮,我——”

他話才起了個頭,外頭忽而響起叩門聲,兩人齊齊看去,就見瞬雨急着跑進來,沒到跟前,雙膝便已落了地。

“殿下!”她哭俯道:“母后皇太后——崩逝了!”

晏平十年的暮春,溫熱晚來,整個塵都似乎都因這一場國喪而悲傷了起來。

蕭邃因母親之死,整個人消沉不少,裴瑤卮從旁陪着,除了盡心寬慰,為他儘可能地分擔政務之外,別無他法。

他心裏藏着不敢說的事,她隱約握着個方向,卻遲遲猜不出內里的詳情。

這日府中,尉朝陽接了飛鴿傳書,前來回話,裴瑤卮進門時,正見他們主僕兩個面面相覷,神色皆是不豫。

“怎麼了?”她近前問道:“又出什麼事了?”

尉朝陽看了蕭邃一眼,拱手回道:“王妃,是崇峻侯的人來了信兒,押送相韜回京的人馬就快到了。”

裴瑤卮一怔。

是他要回來了啊……

身為謀反重犯,相韜一旦回京,再要見他,只怕就難了。好在,押他回來的人,都是沈確的嫡系,裴瑤卮考慮再三,便打算趁他尚未進京之前,先去同他見一面。

有關沈夫人的事,是定要弄個明白的。

與她一樣心思的,還有趙遣。

“您想好了?”她擔憂道:“真要與我一起去見他?”

趙遣頷首,“放心吧,這麼多年了,他又是死到臨頭,便是仇人相見,我這隻眼睛也紅不起來了。

只是有關庭如的事,我總得親口問一問他,”

他這樣說,裴瑤卮便也不再勸了,兩人稍稍準備了一番,便在尉朝陽的護送下,出城了。

與相韜一行相遇之地,好巧不巧的,竟就是湍流江。

——當年趙遣為相氏手下圍殺,被逼跳下的那條江。

相韜見到裴瑤卮時,只以為她是相蘅,最初的驚訝過後,臉上說不上是嘲諷,還是厭惡。

“王妃此來,不是為何?”

裴瑤卮站在他面前,不答反問:“您以為是為何?

看您的笑話、為您送終,還是……問一問您,為何一世父女,您卻薄相蘅如此?”

她這樣說,原本是有些為相蘅抱不平的意思,卻沒想到,相韜聽罷,竟笑而直言:“能是為何?”

他說:“你若是我女兒,我怎忍心薄你?”

裴瑤卮愣了愣,回過神來,漸漸明白了。

人之將死,便是如此嗎?

“那相蘅是誰的女兒?”她問:“郡公,您可否告訴我,為何……相蘅十幾年來,始終不曾有過名正言順喚一聲父親的機會?”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畫得蛾眉勝舊時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畫得蛾眉勝舊時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十九章 天道有輪迴(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