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水落而石出(三)
一元先生走了。
走得匆匆忙忙,跌跌撞撞。
裴瑤卮仰頭閉目,長長呼出一口氣,卻難以寬釋半點疲憊。
“娘娘,我爹——”輕塵一步三回頭地推門進來,一副丈二和尚的模樣問道:“我說一元先生,他是怎麼了?我看他才出門時好不狼狽,難道您罵他了?”
裴瑤卮勉力一笑,搖了搖頭。
她招手將輕塵叫到身邊來坐,打量起她的眉眼來,久久不轉目光。
“娘娘……您怎麼這麼看着我?”輕塵抓了抓臉蛋,低喃道:“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她笑了笑,說道:“我是看你生得好看,但……”
輕塵還當自己臉上有什麼缺陷,忙問:“但是什麼?”
“但是不怎麼像你娘。”她緩緩道:“想來,該是像你爹多一些吧。”
否則,也不會自己、與相蘅,都有這麼幾分微妙的相似。
一聽這話,輕塵瞬間來神兒了,只見她一拍大腿,滿臉遺憾道:“您是怎麼想吧?我跟您說,我也跟您是一樣的心思!
小時候,蕭運就總掐着我長得不像我娘這一點,忽悠我說,我是我爹娘門樓子底下撿回來的,那時候我多天真啊!竟真信了他的鬼話,哭着回去找我爹,非要讓他帶我去給我親爹親娘磕頭,結果挨了我爹一頓收拾,將《黃帝內經》整抄了小十遍,這才給放了出來!
……那回之後,我就琢磨着,我不像我娘,總得像我爹吧?可您看我爹那模樣,輕易也是看不出像與不像來了。我就又想了,若是他能記起遇到我娘之前的事,尋根尋源、認了祖歸了宗,那我跟他回家,給三親六故們看看,不就能破案了么!”
說到這裏,她沉沉一嘆,咳了一聲:“誰想,我這個爹,固執起來怎麼說都不聽,這麼多年了,愣是不肯讓我如願!”
“你這話說的,”裴瑤卮好笑道:“倒像是只要他肯,便隨時都能恢復舊時記憶一般。”
她本是笑輕塵當真天真,卻不想,話音落地,便聽小姑娘不以為意地一點頭:“能啊!”
裴瑤卮驀地一怔。
輕塵還笑呢:“怎麼不能?這點小事,都不必勞煩他老人家自己個兒,紮上幾針,我都能給他治好!”
“唉……奈何爹爹就是不想治么……”
……原來如此。
裴瑤卮先是恍然,隨即又是皺眉。
原來,他不只是排斥成為趙遣。
他是……不想成為這‘一元復始’之外的任何人。
“若是這樣的話……”
那自己此間所為,於他而言,豈非強人所難?
輕塵見她兀自低喃,眉間愁緒越積越多,不由擔心道:“娘娘,您在說什麼?
出什麼事了嗎?”
她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事情老早就已經出完了。
她只是擔心,自己只顧着戳破這一層真相,反而疏忽了真正值得在意的事情。
兩天之後,裴瑤卮叩響了一元先生的房門。
來開門的人沒戴斗笠,眼中寫滿了疲憊,見到她,也沒了往日的禮數,一言不發,回身顧自進內。
“丫鬟說,您這兩日一直不見人,飯也沒怎吃。”裴瑤卮走在他身後,憂切道:“您自己便是醫者,難道不知此舉傷身嗎?”
他在窗下榻上一坐,抬眼問:“你是來同我坐論養身之道的?”
裴瑤卮搖了搖頭。
“我來……同您道歉。”
一元先生笑了一聲,等着她的下文。
她低低一嘆,垂首道:“那日您從我那兒離開之後,我同輕塵說話,她無意中提及,說是您這失憶之症,其實是能治好的。”
“先生,對不起。”
她福身施禮,懇切道:“之前我以為,您只是不願意成為趙遣,還覺得您此般作為,雖情有可原,但終究欠了祖宗親族一個交代,到底還是失責之行。
但現在我知道了。
您不願記起舊事,僅僅只是想將恩仇故事一併留在身後,一元復始,萬象新。”
一元先生沉默了。
良久之後,他道:“就當你說得都對。我也受了你這一句對不起。”
“那之後呢?”他問:“你還有什麼想說的?打算怎麼勸我?”
裴瑤卮搖頭。
“我沒打算勸您了。”她真心道:“您的經歷,是我難以感同身受的,若是您下定決心不願管過去,那之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會爛在肚子裏,誰也不提,只當從未發生過。”
“反之,若是您動了心,有意追一個真相,我亦會傾盡全力,為您周全瑣事。”
一元先生玩味一哼,問道:“你這就不覺得我對不起祖宗親族了?”
裴瑤卮也不避諱,直言道:“您若真是小舅,那自然還是對不起的。”
“只是……”
她看着他臉上交錯醜陋的疤痕,想着舊日裏,人們稱讚靈丘侯的那些話,心中窒悶極了。
“我想比起戳破這層真相,真相本身如何,更重要。”
她說罷,頓了頓,福身拜別,轉身欲走。
走出去第三步時,一元先生開口了。
“你來之前,我原已決意,明日便帶輕塵回京,同楚王殿下拜別,自此攜妻女歸故里河沒,避塵而居,再不過問世事。”
她轉身望向他,默默不言。
他又道:“但你剛才說了一句話,讓我……邁不得這一步了。”
“哪一句?”
他想了想,道:“我可以不追過去,但不能欠祖宗親族交代,不能做失責之人。”
裴瑤卮神色一動。
他起身走到內室的穿衣鏡前,眼波平靜地打量着鏡中人。
他說:“我過去沒想過自己可能是你說的那個人。
我這副模樣,這二十來年,我一直認定了我是被人所害、都是旁人對不起我。所以我不願記起過去,怕記起來就忍不住報仇,怕……”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閉了閉眼。
裴瑤卮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安靜聽着。
半晌,他繼續道:“可如若我是趙遣,那不管是誰將我害到如此地步,有一點——
我是對不起趙家的。”
——他自問能安心將別人對他的愧對拋在身後,但卻不能做裴瑤卮口中的失責之人。
若,自己真是趙遣的話,那不必說,當年種種,他是欠趙家一個清白,和一個未曾置家門於不顧的兒子的。
裴瑤卮領會到他話中的意思,試探道:“先生,你這麼說,就是……”
後頭的話,她沒問,一元先生沒答,兩廂已是心照不宣。
不多時,他問:“你能幫我辦件事嗎?”
“您說。”
他扭頭看向她,“把星雲叫過來。”他道:“我想我醒來時,她在身邊。”
裴瑤卮沒有猶豫,“我這就去辦。”
當日,她便命人飛鴿傳書給塵都,趙夫人宿星雲得到消息,還當夫君女兒出了什麼事,將趙輕愁託付給姜妃照顧,當日便在戍衛的保護下,飛騎向北林趕來。
星夜兼程九日,人便到了。
若澤山別苑見到夫君,聽完了來龍去脈,她沒想到,等着自己的會是這樣一件事。
“夫人,您別擔心,輕塵的醫術已經很不錯了,先生定會平安無事的。”
一元先生施針當日,裴瑤卮與宿星雲一起在廂房等着。見她愁眉難展的樣子,裴瑤卮心裏不是滋味,只能從旁無用地勸着。
宿星雲聞言回神,朝她勉強一笑,“要治他這失憶,原也不是多複雜的事,我知他不會有事。”她道:“我也不是擔心這個。”
裴瑤卮怔了怔,暗自一忖,不覺有些自責。
——說到底,打破人家平靜生活的人,還是自己。
這樣想着,她便同宿星雲道:“夫人,抱歉。”
宿星雲有些意外,頓了頓,想明白了什麼,不由搖頭一笑。
“您為何道歉?”
她說著,不等裴瑤卮回答,便又道:“您別想太多,這件事對我們這一家子而言,的確會有影響,但再怎麼輪,也輪不到去埋怨解出真相的您。”
“更何況,我也不是……”說到這裏,她猶豫半晌,似乎都沒找出一個合適的措辭,索性重新道:“我是後悔。”
裴瑤卮眉目一動:“後悔?”
宿星雲點了點頭。
武耀十年救下他時,她也曾聽說過靈丘侯趙遣攜歌姬私奔出走之事,但這麼多年來,她從未將這兩個人聯繫在一起過。
“若他真是靈丘侯,那這些年,任他多不願意都好,我也早該逼着他恢復記憶的。也不至於使賢公含恨而終、使趙氏蒙冤蒙塵……
還有那位沈夫人——”
聽到這裏,裴瑤卮登時警了警神。
可宿星雲的反應,又讓她吃了一驚。
“她……”她嘆了口氣,眼中的同情哀憐做不得假,唏噓嘆道:“她這些年,該過得多苦啊……”
先是經歷了那麼一場風波,傷名傷身,好不容易等到了雲開月明之時,未曾想,卻又是一場晴天霹靂。
“夫人……”裴瑤卮沉吟片刻,嘆道:“當真是我小人之心了!沒想到,您竟這般通情理……”
宿星雲搖頭一笑,不以為意,想了想,反而急着同她問沈夫人的情況。
“對了,”她道,“那位沈夫人如今怎麼樣,可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