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次訣別
第二天一早,常銳和賀靈醒來,沒見常鋒,以為常鋒出去溜達了,直到上午十點,仍舊沒見常鋒的身影,常銳覺得有些擔心,往常每次回來,兒子總是會拉着自己問這問那的,怎麼今天這麼晚了,還不見身影呢?
賀靈見丈夫想兒子,就出去找了,看看有沒有在別的病房下棋。常銳則把兒子的床收拾收拾,一掀被子,只見一封信端端正正的放在枕頭上,常銳腦中轟的一下,身形搖晃幾下,強自站穩,拿起信,之間上邊寫道:父親母親親啟。
常銳強行冷靜下來,打開信,一掃看完。
父親、母親:不孝兒鋒訣筆。
父親,母親,這些年為了我的病,我們家變賣了房產家當,如今只能蝸居病房,不孝兒甚感愧疚。父親堂堂鐵血男子漢,為了給我籌錢治病,屢次放棄升職機會,想方設法賺錢,母親身為國家重點醫院主治醫生,為了我這個病入膏肓的兒子,熬盡了心血,經常連續做手術,都是為了我這個必死的兒子。
父母本都是人中翹楚,不幸有我,才落得今天境界,兒不孝,不能再拖累父母了!自此告別,此病不醫!兒今出去轉轉,看看這大好的世界,然後,靜靜的死去足矣,不再拖累爹娘了!
這些年父母為了兒子付出了一切,兒子不孝,今生無以為報了,若有來世,若來世兒子生來健康,必然會再入爹娘膝下,報答今生大恩。
爹娘勿找,不孝兒就此訣別!
常銳看完信,猛地一股急火衝上腦門,眼冒金星,再也站不穩了,堆倒在床上,好一會,才緩過來,合上信,只見信紙後邊竟然還有一段字:“爸,媽,我寫了好幾份離別的信,總想着文縐縐一點,別讓你們擔心,但是,爸!媽!我真的不想離開你們!不想死啊!可是,沒人能治好我了!我不能再拖累你們了!你們是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爹娘!爸!媽!我走了,我要去找不死的神仙,請他救我,讓我能健康的陪着你們一直到永遠!若是沒有神仙,等我到了地獄,我要親自問問鬼神,為什麼!為什麼那碰瓷的老狗一把歲數,把廉恥、善良都活到狗身上了,卻能七八十歲不死,還繼續缺德的活着!而我,年紀輕輕的,沒有干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卻要和爹娘生離死別!”
常鋒強忍着眼淚,他知道此刻自己不能着急,趕緊看看,這個幼稚的臭小子都帶走了什麼,能夠走多遠,很快常銳就放棄了,他昨天剛回來,根本不知道常鋒什麼東西不見了,連忙把賀靈叫回來,慢慢的把常鋒的事告訴她,但是沒敢給她看常鋒的信,怕她受不了。只說常鋒可能出走了,先到處找找,讓她看看,常鋒都帶了什麼東西走。賀靈一聽,好懸沒暈過去,搖搖晃晃的,趕緊翻箱倒櫃,一查,果然,常鋒的背包不見了,除了幾件衣服外,常鋒還拿走了一些錢,不多,只夠吃幾頓飯的。
常銳安慰妻子道:“靈兒,別急,這個臭小子應該走不遠,你在醫院裏問問門衛,看看他往那邊走了,我現在馬上出門,一定把這個臭小子抓回來。”
隨後,常銳急匆匆的走出病房,一邊走一邊仔細思考,作為特種部隊精英中的精英,作為令很多人聞風喪膽的刺,多年的特戰經驗,此刻像本能一樣在他腦中高速組合:凌晨他曾經聽到門響,但是在妻兒身邊,他沒有警覺什麼,只當兒子起夜,現在看來,兒子就是那時候走出的房門,到現在,最多也就十個小時,兒子身體弱,走不快,拿的錢不多,不太可能乘坐遠程交通工具,這些年雖然沒有上學,但是讀了好多書,聰明睿智,應該會有一定的反偵察意識,必定會防着自己尋找他,他會往那裏走?他會怎麼走?
若是普通人尋找普通兒子,必然第一時間報警,看監控,查出租車,確定兒子乘車時間和目的地,但是常銳的本能告訴他,這個方向不適合自己那個鬼靈精怪的兒子,他相信妻子此刻正在和警察一起,按照這個方向尋找呢,自己不能重複尋找,常鋒不想讓自己找到他,必然會仔細思索,只怕這個臭小子早就打定主意,設計好路線了,甚至,他可能會喬裝打扮,他只是在等自己回來,他要見自己一面再走!
常銳沒有向醫院大門走,他像靈猿一般手腳並用,很快就沿着外牆爬上醫院大樓的最高處,在天台上,仔細觀察整個醫院,從常鋒病房出來,可能走的路,以及出了醫院后,可能去的方向,都在他的腦中高速推測,大名鼎鼎的刺,對地形和逃生撤離無比熟悉,結合他對兒子的了解,常銳在仔細推算兒子可能的去處。常鋒早有放棄治療的念頭,就在等自己回來,見自己一面,那麼他還有沒有其他的人要見,或者其他的事沒有做完,常銳冷峻的面容越想越沉重,他突然有一個很可怕的念頭,也許,常鋒不是要遠離,出去轉轉,然後悄悄的死去,很可能是他故意這麼說的,他沒帶多少錢,也根本走不出北京城,他從小在北京城長大,那裏沒去過,還有什麼可看的,常鋒真正的意圖,是——求死!常銳突然覺得渾身僵硬,一股寒意從腳底上涌,直衝腦門!
賀靈也在着急,她已經報警了,醫院的同事也都在尋找,門衛已經在調監控了,沒有發現常鋒出門的記錄,賀靈感到很絕望,十幾二十年了,自己一直全心全意的就是為了把兒子的病治好,如今,治病之路已經漸漸絕望了,突然之間,兒子又不見了,只要一想到就在不久的幾天後,自己可能會被警察叫去認屍,去認領不知道在那個角落裏默默死去的兒子的屍體,賀靈只想大叫!大哭!為什麼啊!我們這一家究竟是惹了什麼冤孽!自己十幾年來救人無數,老公身着戎裝,為國搏命,精靈聰慧得兒子,為何就要經受這樣的折磨啊!
天台上常銳硬生生的轉動手指、胳膊、大腿,他必須迅速恢復冷靜,此刻正是爭分奪秒的時候,如果常鋒一心尋死,自己必須迅速找到他!常銳使勁搓了搓臉,冷靜!冷靜!冷靜!心中對自己大喊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如果常鋒一心尋死,為何還要出走,就在自己現在站的地方跳下來,就必死無疑,為何還要出走?他不想讓父母看到他的慘樣!他不想就這麼默默無聞的死去!作為自己的兒子,常鋒就算是死,也絕不可能死的平常普通!這些年,常鋒讀書很勤奮,他一直都在幻想着熱情如火、波瀾壯闊的人生,他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麼,常鋒究竟會怎樣死,他現在在哪裏?這個醫院共有七個門,前門廣場,後門小區,右側兩個門直通學校和學生宿舍,常鋒會去大學嗎?有可能!他有可能會在尋短見之前體驗一下平常人的生活,他沒上過大學,可能會去大學過上一天,也許他以為我們都會去報警,然後到車站、機場等地尋找,他反而會就在醫院附近!對,去大學看看,常銳想着,縱身一跳,順着高樓排水管線,乾淨利落的到了樓下,顧不上特種兵的身手引來眾人驚嘆了,常銳向著大學飛奔,一邊跑一邊想如何才能在眾多大學生中把常鋒找出來,很快,進了學校,這個時刻,很快就到午餐時候了,常鋒也許會像普通大學生一樣,聽完課,去食堂吃飯,常鋒一看錶,馬上就到午餐時間了,馬上找個稍高的地方,站在這裏,他能夠看到大部分從教學樓進入大食堂的學生,但願常鋒就在這批人中。
下課了,教學樓猶如放水的閘門打開了大門,眾多年輕的面孔湧向食堂,常銳鷹隼般的目光像閃電一樣在眾人臉上掃過,迅速搜尋着常鋒,一張張年輕充滿朝氣的臉龐,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洪水般流入食堂,常銳的目光猶如一個掃描搜尋設備,最快的掃過每一張臉,汗滴在常銳額頭緩緩滲出。忽然,常銳看到一個長發掩面的女生?不,好像是男生,面色慘白,身形單薄,仔細看看,赫然就是常鋒!一瞬間,常銳熱淚盈眶,可算找到這個臭小子了!
常銳沒有馬上走上前去,反手擦乾眼淚和汗水,拿起手機,給妻子打了個電話。
那個長發瘦小的男生的確就是常鋒。
他沒有走遠,這次沒戴帽子,不知道在那裏弄個假髮,又在病房棋友那裏偷了件衣服,所以,直到現在,賀靈和醫院門衛也沒有找到常鋒是從那個門走的,他喬裝改扮了。
常鋒這些年好累,他已經仔細問過了,自己的病並不是簡單的血癌,也就是白血病,自己得了一種極為惡性的血液壞死疾病,雖然自己的體質很好,自身造血和免疫功能一直頑強的在和癌細胞做抗爭,但是卻總是不見好轉,生命力在被一點一點耗盡,沒有治癒的可能,現在自己年輕,還能抵抗堅持,但很快,就會惡化,維持生命需要很多的錢,自己不能再拖累父母了,而且,常鋒骨子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這一世還沒開始自己精彩的人生,就要在病床上苟延殘喘直至死亡,這樣的活法是常鋒絕對不能接受的!所以,他出走了,見到爸爸了,老爸仍然是那麼強大,老媽卻很疲憊了,自己走後,老爸英氣勃勃,健康帥氣,老媽端莊美麗,妙手仁心,這樣一對璧人,一定會活的很好的!他們會再要一個健康的弟弟或妹妹,然後,一家人幸福的生活,今生,自己福薄,來世,再給老爸老媽當兒子!我要出去,我要活出幾天自己的樣子!
就像普通大學生一樣,常鋒聽了一上午課,然後,在食堂吃點飯,回到教室,靜靜的坐在窗前,看着學校里的同齡人或在打籃球,或在談戀愛,或在苦讀,常鋒好羨慕他們,在他們看來就是平常生活,但是在自己和自己的一家人眼中,確實極度的奢侈,若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夠像那個傻大個一樣,在籃球場上橫衝直撞,老爹老媽一定會開心死的,呸呸呸!是十分開心!
上午聽了一堂歷史課,醫學院的歷史課雖然就是選修,但是常鋒竟然也聽得十分入神。下午再聽聽別的課吧,現在老爹老媽可能正焦急的在到處尋找自己呢。
夜色降臨,常鋒披着長發走在繁華的大街上,“燈紅酒綠啊,車水馬龍啊,俊男美女啊,多麼精彩的北京啊,可是,竟然都跟我沒什麼關係!”看着王府井繁華街市,常鋒喃喃的說。眼前寶馬香車停行往來,或有西裝革履的白領精英帶着時尚美麗的女子,揮金如土,“那一定不是他自己的老婆!”常鋒惡狠狠的說。或有衣着普通的小屌絲,帶着肯陪自己硬熬清貧的妻子,拿出自己半年的積蓄,仔細的給愛妻挑選禮物;
常鋒羨慕着,走着,從大學象牙塔出來,又進煙火紅塵,這就是生活本來的面目吧,穿過大街,停停走走,時而上一線公交,想下就下,路過一個酒吧,常鋒就進去了,眼前轟鳴勁爆的迪聲,瘋狂扭動的人群,這是這個塵世的另一面,看着那個衣着暴露瘋狂扭動的女孩,常鋒忽然感到悲哀,拿起啤酒咕咚一飲而盡,自己還特么沒搞過對象呢!
夜色下的北京像一個萬花筒,不同的人群在不同的角落過着不同的生活,而自己,就要在這美麗的夜色中死去了,出了酒吧,常鋒靜靜的走着,想着。終於,常鋒來到了他人生的終點——景山。
纏綿病榻多年,經過多次化療,那感覺真的是生不如死,說實話,若不是不想父母難過,若不是想着痊癒后好好報答父母,從常鋒個人的感受來說,被癌症折磨的歲月,真的不如早點死了好!多少次,常鋒真的想一死了之,就像無數被病魔折磨又看不到治癒希望的人一樣,這個念頭他一直都有,可是如何的死,這是一個需要好好思量的問題,農村老頭子喝瓶農藥?城市老太太跳個河?還是像破產大亨一樣跳個樓?常鋒的十幾歲得病,精彩的人生都沒有盛開,就要凋零了,若是連死都這麼平凡沒有創意,那他來這人世一遭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遭受病魔折磨,拖累父母,然後死去?常鋒不甘心!
可是,怎麼死才能不平凡呢?殺個魚肉百姓的惡霸?在北京去哪找這樣的惡霸?昨天教訓了一下那個碰瓷的父子,手段已經夠狠毒的了,殺人就算了。殺個貪瀆公款、吸食民脂民膏的貪官?自己長這麼大,總共也沒見過幾個官吧。其實這個世界並沒有虧欠常鋒什麼,他自己患病後,父親的單位和同事都曾為他捐款,母親的醫院一直以極低的價格為他和他一家提供病房,燕姨和其他醫院的阿姨叔叔也都很關心他,周圍知道常鋒患病的人至少都付出過關心和同情,常鋒並不怨恨這個社會、這個國家、這個世界,他一直都幻想着今後痊癒了,自己要在這個世界上成就一番事業,讓爸媽都過得十分好,都為他感到驕傲,所以,常鋒不會採取那麼慘烈暴戾的死法,這個世界有那麼多的美好,他捨不得傷害它!
自學讀書,往往會以社科類為主,尤其是歷史類的書籍常鋒看的較多,所以,常鋒選了個比較,怎麼說呢?比較喜劇的死法吧,他會到景山,在大明朝崇禎皇帝上吊的地方死去!是不是很有喜感,老子要死了,總的有個帝王待遇吧,今後凡是有人到景山,一提到明朝崇禎帝朱由檢在此上吊,總得多說一嘴“曾經有個叫什麼的傢伙也弔死於此”吧!
帶着幾分惡俗的趣味,常鋒走上了景山,找到那顆歪脖子樹,解下腰帶,藉著城市夜晚絢麗的燈光,常鋒留戀的看了看這個大好的世界,費勁的想找個地方,把腰帶掛好,誰知道,那棵樹樹齡較大,歪脖子的樹枝也較粗,常鋒患病後一直很瘦,他的腰帶才能多長?好容易掛好腰帶,腦袋根本就伸不進去!常鋒氣急敗壞的直跺腳!
“這就是你費盡心機選擇的死法,這個上吊繩好像短了點。”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陰暗處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