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對弈
仲春時節,蘇州已是生機盎然的景象,從江南青澤園的聽風台上往下看,目之所及,是碧綠的竹濤,竹葉隨風揚起,繞着嘰喳的鳥兒舞蹈。
聽風台上,有一老一少兩個人在對弈,老者執白子,少年執黑子。博山香爐里焚着的極品沉香散發出沉鬱的香氣。
老者鬚髮皆白,卻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時而凝眉,時而捻須;少年的神情控制的很好,不驕不躁,全神貫注,描在素色長衫上的墨竹在搖擺中更顯神韻。
清新的風吹了過來。老者忽然拍手笑道:“你到底還是着了我的道!”
少年默而無言。
老者沒有放棄他的語言攻勢,繼續大笑着說:“趕快投降吧,別浪費時間,我今天的午飯是烤魚,絕對不能錯過!”
少年又落下一子,說:“不到最後,為什麼要催我認輸?難道先生您怕了?”
老者吹了一下雪白的鬍鬚,說:“我怎麼會怕?難得舉世追捧的白澤公子季檀有時間陪我下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季檀嘴角一抿,說:“先生何必挖苦季檀?季檀如何風光,都是先生的弟子。”
一句話吹捧得南宮戩一陣暢快,翻飛的鬢髮更張狂了幾分,但是出口的話並沒有因此變得溫和:“為了安玲瓏那丫頭,你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這麼酸的話都說得出口。”
季檀沒有答話,甚至一雙眼睛都沒有離開棋盤。
“別緊張嘛。我是跟你打賭了,只要是你贏了,我就讓你去長安,並且把當風堂所有的兄弟都交給你調遣,但是你也要認清形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總不會有好結果的。”南宮戩諷刺地說。
季檀手上的動作沒有一絲停歇:“先生對季檀的棋藝看低了,更重要的是,先生更看低了季檀的決心。”
“這可不是你的風格,你不是一向很懶嗎?真動心了?哈哈哈!你腦子可清醒點,玲瓏郡主是有婚約的人,不可能跟你廝守終生。”
“季檀不在乎。”
南宮戩打趣的心收了收,“她遠在雲安城打仗,內憂外患、形勢嚴峻,已經朝不保夕。”
“她一定能活着回來。”
南宮戩將手攏進袖子裏,說:“她是號稱‘白狐公子’,但你不要真的把她當成神仙妖怪看啊——就算她能回來,她爹攝政王安鎮山也不可能活着回來了。”
季檀默默落下一顆棋子。
“喂——我說,你要是真出手幫她,就打破了你季家‘不涉朝政’的規矩,也不怕你爺爺化成鬼來清理門戶……”
不等南宮戩說完,季檀抬起了頭,向南宮戩拱手一禮:“多謝先生承讓,弟子冒犯了。”
南宮戩低頭一看,原來結局已定,季檀勝了。可是他並不失落,反而有些釋然,他的身體放鬆下來,靠在身後的椅背上,說:“據當風堂的兄弟們說,早在半月前,安鎮山就向駐紮在雲安城附近的吳伯庸部發出增援命令,但是命令石沉大海,所以他很快向小皇帝呈上彈劾的奏摺,可惜奏摺進了兵部就不見了。這麼多天了,再沒有任何消息,看來這個威名赫赫的攝政王已經必死無疑。”
“弟子聽說,玲瓏郡主並不在雲安,而是帶兵繞進了突厥軍隊的後方。以她的智謀和膽略,定不會吃虧。”
“可是她父王一旦戰死,皇帝年幼,她一個女流之輩,能掀起什麼風浪?眼下朝局不明朗,你一腔心血怕是要付諸東流了。”
季檀淡然答道:“我要幫她,與她的境遇無關。只要她想要,我儘力給就是了。”
“可是你小子不願在她面前表露你的真心,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值得嗎?”
“都是意料之中,有什麼值不值得。不過——”
“不過什麼?”南宮戩坐直了身子。
季檀將棋子慢慢裝好,說:“不過,我還真是好奇,跟玲瓏定下娃娃親的那個林初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南宮戩玩味地看了一眼面前這個風華絕代的少年,然後捋了一下雪白的長須,望着隨風飄飛的竹葉,長嘆一聲,說:“雲安的天,應該不會這麼好吧。”
恰如南宮戩所說,儀國的邊疆重鎮雲安,天氣陰沉,無月無星。
攝政王安鎮山獨自坐在營帳里,面對着几案上的佈防圖發獃。他的身形挺拔,年過五旬而無任何衰老之態,幽微的燭火照在他的身上,落下一層光暈。他曾是儀國戰無不勝的戰神,但面對眼下的局勢,竟然感覺一籌莫展。
他已經被包圍十七天了,無人救援。
若說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將領也就罷了,他是儀國的攝政王,幾次的求救命令和彈劾奏摺都石沉大海,這意味着儀國的朝廷已經岌岌可危——要知道,儀國建國不過二十年,新帝年僅十歲,他怎麼能放心?
從軍帳外面走進來一個人。這個人與安鎮山年紀相仿,只是比較消瘦,沒有穿鎧甲,身上也沒有半點血腥氣,一身白衣在晚風中翻動,倒是給了這個單調的春天添上了一絲活氣。
讓人驚訝的是,這個人在地位超然的攝政王面前竟然沒有施禮,甚至連起碼的招呼都沒打,進入軍帳簡直就像進自己的家,再看安鎮山的反應,似乎對此習以為常。
安鎮山抬了一下頭,問:“還沒玲瓏的消息嗎?”
“沒有。”那人正對着安鎮山坐了下來,將几案上已經涼透的水灌了下去,“不過你不必擔心,郡主處事機變,去年用僅僅兩萬人,一把大火燒掉了勃國三十五萬大軍。若論戰場上的反應能力,還沒人是她的對手。”
安鎮山眉尖有微微的抽動,他輕聲一嘆,說:“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那人問:“我明白你的想法。此一時彼一時。少帥出去偷襲突厥軍隊這麼多天,早已跟我們斷了聯繫,不知道城裏出了叛徒,回城的每一步都可能會遇到埋伏。這是去年不能比的。”
安鎮山輕輕搖了搖頭,說:“不止這些。城內已經沒了糧草和兵刃,絕大多數將士負傷,還能勉力一戰的不過三千人。老林,若是玲瓏再不能平安回來,雲安城不保。”
被全軍尊為智囊的林致擺弄着手裏一點都不精緻的茶碗,說:“這個其實也不難。你派一隊騎兵,把我的腦袋送到吳伯庸的手上。他恨我入骨,這樣他就會帶援兵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