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目恰相對
山洞不大,洞口半敞開着,因靠近山頂,即便經歷疾風暴雨,也還算乾燥。
此時,外面的天色已是大亮,恰有微亮的光芒投射進來,照的山洞半明半昧。
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凍成冰坨的沈秋檀,忽然被更冷的冰坨握住了手。
一時間,兩手交握,四目相對。
四周霎時一靜。
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洶湧詭譎,幽深不見底,一臉的防備抗拒,就像一個洞察世事的老者,世間一切偽裝在這雙眼睛裏好似無所遁形。沈秋檀被他看得渾身發毛,竭力想要抽回雙手,沒想到卻被握得更緊了。
少年張開嘴,薄薄的唇,凍得發紫,眼神似沒有焦距,“救……”他竭力想說些什麼,卻在沈秋檀的注視下再度暈了過去。
“啊……”這雙眼睛可真嚇人,沈秋檀低呼一聲,一把收回了雙手:“哪裏來的病嬌孩子?沒事投什麼湖!”她找了塊還算乾燥的石頭坐下,開始盤算着生火,再這樣下去,非凍死不可。
雨終於停了,一陣冷風灌進淺淺的洞口,其中還裹帶着零星的雪粒子。
下雪了?
沈秋檀走到洞口,果然就見天地間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她回頭看了眼整張臉都凍得烏青的少年,然後雙手交叉伸進自己的衣袖裏,暗自思忖,如今還是趁着雪還不算大,先拾些柴火來。
只希望那個少年別在自己不在的時候,被野獸叼走了。
之前的雨水已經結了冰,現在冰上又覆了一層薄薄的雪,十分的滑。沈秋檀小心翼翼,摔了幾跤之後才齜牙咧嘴的回到了山洞之中。
那個少年還在,躺着的姿勢不變,只是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沈秋檀將柴火丟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好燙,燒起來了。
可物理降溫也要先解決供暖。
沈秋檀用她一知半解的野外生存技巧開始“鑽木取火”,但現實真是打臉,別說木屑了,就是給木頭打個孔都難,何況雨後的柴火併不算乾燥。
如此,只能寄希望於生火工具了。
她將全身上下摸了個遍,除了胸口掛着的紫檀木牌和幾顆飴糖之外,再無她物,想了想她將目光投向燒得不輕的少年。
又一陣冷風灌進來,沈秋檀牙齒跟着打了個顫,她邁開步子走到少年身邊,開始上下摩挲……
這一回,少年沒有忽然醒來,沈秋檀在他懷裏摸出一個荷包。
灰底的錦緞荷包上秀了叢翠竹,挺拔堅韌,沈秋檀不懂綉工,卻也看得出這一從竹的精緻。只是再精緻的荷包,此時也已經被水打濕了,沈秋檀不死心的將裏面的東西全都抖了出來:
一方雞血石小印,一個小瓷瓶,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一個不知做什麼用途的金屬扣,還有一張油紙包着什麼東西。
沈秋檀立即將那油紙打開,一個小指粗細、食指長短的竹筒便露了出來。
她心中一喜,這是火摺子!
可惜沒有錢,回頭再問他要酬勞。自己人生地不熟,又身無分文,今後怕是離不得銀錢。
…………
濟北州濟陽城中,袁賁徹底的將城池佔領。
“大人,還搜么?”昨日夜裏,有一夥兒神秘人身披蓑衣趁亂闖入城中,交手之後消失在曉月湖方向。
袁賁慢慢的抬起了拉聳的眼皮,像是有些累了,絲毫看不出昨日夜裏攻城略地的激壯與狠辣。他本來長得極胖,便是因着旱災食物不豐,也沒讓他瘦下來,一個日夜的戰鬥,到現在他還沒來得及卸下身上的甲胄。
手下不禁抬頭,就見袁賁站在那裏巋然不動,好似是一墩肉山,然後肉山淡淡的開口了:“不搜了。”
大雪封山,濟陽城千頭萬緒,便是搜也不是時候。何況,據先前來報,那伙人聲勢不凡,但似乎無意於城中的爭奪,他們像是在找什麼人。具體找什麼人暫時還不得而知,但自己現在收手,送個順水人情過去,還來得及。
他走這一步棋,還是太冒險了,朝中勢力複雜,能少牽扯還是少牽扯的好。
雖說眼下目標達成,他按計劃拿下了濟陽城,可沒想到城中並無餘糧。原來還以為是沈晏灃不願放糧,結果等着他的不過一個空了的糧倉……
自己拿到了城池,結果和想的不大一樣,還有那樣東西,至今還沒有找到。想到外面還飄了的雪,他絲毫生不出成功奪城的快意來。
缺衣少糧,沒有物資,食不果腹,寒無蔽衣,就算坐擁一城一州,又如何守得住?
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女不顧眾人的阻攔,沖了進來,卻在看到袁賁的背影之時,停了急急奔走的姿態。
她正了姿態,調整呼吸,然後流暢的行了個禮,輕柔的問了一聲:“父親,可是在為城中無糧而煩憂?”
袁賁的眼睛徹底睜開。
那少女繼續道:“父親可知,那波人要找的,是誰?”
在她的記憶中,似乎並沒有這樣的一伙人,可她與自己父親的意見恰好相反。
對於那伙人,不僅要找,還要仔細的找,連同沈家那兩個孩子!
…………
有了火摺子,沈秋檀總算生起了火。
看着越燒越旺的火焰,她長吐一口氣。
這個地方有些奇怪,方才外出拾柴,沿途樹木大多都是去了樹皮的,枯枝敗葉更是找不到一片,好似鬧過飢荒。
當然最奇怪的還是自己。
沒有鏡子,衣服也不是自己的了,她不知道現在自己頂着怎麼樣的一張臉,只知道自己還是個女的,而且年齡應該不超過十歲。
映着火光,她摩挲着胸前掛着的紫檀木牌,雖然材質相同,但自己常常佩戴的那個是個葫蘆。
都不一樣了。
遭此巨變,她不是不驚慌不害怕的,只是除此之外,心中隱隱還有些期待……
原本的她,其實已經走到了幾近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她還年輕,卻沒有足夠健康的身體。
紫檀木牌精緻小巧,正面刻了四大兩小六個她不認識的字,背面從下到上刻了十道橫紋,痕迹一道比一道新,最上面的一道像是剛刻上去的。
這是計數的?但計的又是什麼數?
火越燒越旺,忽而爆出了微微聲響,沈秋檀收起思緒,將少年拖到火堆旁取暖。
再走出洞口,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
沈秋檀脫下外袍裝了些雪,然後回到山洞中,藉著火堆的熱度將衣裳中的雪烤化。
粗布衣裳上浮現微微白霧,雪也化成了水,沈秋檀揚起脖子,一擰衣裳,便喝上了水。
忙到現在,她也很渴很餓。
察覺到雪水微溫,她用同樣的方法,餵了少年不少水,之後便趁着衣裳的溫度和濕度將少年露在外面的頭臉和手臂都撒了一遍。
那少年烏黑的長眉直衝鬢角,薄唇緊抿,沒有泛紅的膚色比沈秋檀現在身體的手還要白,若要真的糾結出個形容來,恐怕白的能與洞口外面的白雪有的一拼。
他又是誰?
自己穿得破爛,可兜里有糖,手也細滑,若是真的到了古代,恐怕在家裏還是個受寵愛的,古代糖可不多;那這個少年呢?
穿得比自己又好太多了,那細軟舒適的衣裳料子,腰間的玉佩,連個荷包都透着精緻,更何況荷包里那方小印也極不凡。
雞血石也叫鳳血石。
沈秋檀嘆一口氣,無論是誰,都是個有錢人,而自己是個需要錢的人。
她任命的走出山洞,趁着天色還亮,又撿了兩堆柴火回來,順帶還拾到一個破碗,這真是意外之喜了。
用雪將破碗洗乾淨,沈秋檀接連煮了兩碗水,自己喝了個痛快,之後才開始喂少年。那少年雖然昏睡,但當破碗湊到他嘴邊,他便主動喝了起來,臉上的溫度已經不那麼燙了。
火真是種奇妙的東西,有了火,有了光,就有了溫暖和希望。
不久之前,還不滿二十歲的沈秋檀被診斷出患了絕症,她權衡之後,決定給自己一周時間,先四處看看,再進行希望不大的治療。於是才有了她去潛水的事。其實,潛水的那一日恰好是她的二十歲生日,她想把沒做過的事都做一遍。
得知生病,她哭過難受過,自然也絕望過,可還是安排好後事自以為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就像當年父母安排好了她的一切一樣,可沒想到再一睜眼,竟然到了這個奇怪的地方,遇到個跳湖的少年。
她的紫檀葫蘆也不見了。
自己換了具身體,是不是也脫離了疾病?還平白無故的年輕了好幾歲,所以自己應該是賺的吧?
驟然得到新生,她不介意對一個陌生人好一些,主要是她無法看着一個有可能活的人,在她面前失去生命。
給少年翻了兩次身,他身上的衣服也差不多烤乾了,許是沈秋檀照料有加,許是他求生慾望強烈,待到夜半,他身上的燒已經退去了大半。
沈秋檀跟着放鬆下來,不知不覺間倒頭睡去。
夜色濃重,落雪不停,小小的山洞閃着明亮的火光。
一切看似靜謐安逸,卻自洞口外傳來一陣響動。
一直昏睡的少年被驚醒,睜開了如冰封霜寒般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