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原來，地獄是這樣的。(www.16kbook.com)
姬無心表情淡漠地跟在黑白無常的身後，在一片看似虛無的空間裏行走。頭頂不是天空，腳下也不是大地，這裏，好象一個巨大的空洞，她每行一步，都似在飄移。其實，她的確是在“飄”。靈魂本就不是實體，在空中，它沒有依託，全憑意念移動。
四周沒有一絲光線，可姬無心卻能看清前面兩條人影。那一黑一白，對比鮮明，寬大的衣袂無風自動，不顯飄逸，卻處處透着股詭異。
不知從哪裏，傳來細細的慘叫聲、痛苦的低吟聲，起初象牛毛一樣細小，可是，漸漸地，那聲音越來越密，連綿不絕，象無數根鋼針刺入姬無心的耳膜。說不上害怕，卻讓人感到煩躁，好象破舊的風琴在風中吟唱，發出的殘破的聲音打破了內心的寧靜。
這一定是在地獄中受苦的靈魂吧，姬無心想，心中竟有些不以為然。
原來，地獄也不過如此。
走了好一段時間，眼前忽然一亮，一座巍峨雄偉的建築橫在眼前，斗拱飛檐，卻不知用什麼材質所建，烏黑中透着股冷冽，有着金屬般的質感，卻並不是用鐵鑄成。頭頂高懸着一塊牌匾，上書三個燙金大字：閻羅殿。
黑白無常飄進大殿，朝正中高位上端坐着的一人行禮稟道：“稟閻王，姬無心帶到。”
姬無心平靜地抬起頭，清冷的目光迎向那人審視的目光。
饒是姬無心冷靜如常，清麗的面容上也浮現出一絲訝然。
沒想到閻王居然是一個笑容可掬的白髮老頭，這與姬無心生前從書中所看過的有關閻王的描述一點也不相符。
耳聽黑白無常在盡職地向閻王稟報：“姬無心，女，二十八歲，生前為某上市公司人力資源總監。五歲時，父母離異，由寡居的祖母撫養長大。十四歲，祖母去世，從此，她獨自生活。十六歲，以優異的成績被保送入重點大學學習。二十歲畢業，被一家上市公司錄用。五年後，從最基層的文員一步步升為人力資源總監。單身、多金，能力卓越，三天前剛被公司任命為副總，本擬下周上任。卻不料今晨因救一名落水民工而溺水身亡。”
姬無心心中不由暗暗佩服。這黑白無常兩人只做索命的鬼差，實在是太埋沒他們的才華了。他們不做人力資源太可惜了，就連她在世的情況他們也了如指掌。只是不知，他們對每個死後前來報到的鬼魂的生前事迹是不是都調查得如此清楚？
“呃……姬小姐，歡迎歡迎。”
那閻王老頭端詳了她半晌，似乎確定了她的身份后，從座位上站起來朝她走來，邊走邊搓着手向她打招呼。
姬無心目光微閃，帶着絲訝然望着他。
難道閻王對前來報道的鬼魂都是這般“禮遇”嗎？他那熱情得甚至帶了些諂媚討好的態度竟令她有種錯覺：她不是來地府報到受審、等待輪迴的鬼魂，反而是來地府做客的貴賓。
見她沒有多大反應，那閻王頗有些尷尬。嘿嘿笑了兩聲，對侍立在兩旁的黑白無常道：“小黑小白，快，給姬小姐搬張椅子坐。一個女孩子，長得細皮嫩肉的，站久了可會累壞身子的。”
姬無心漠然地看着黑白無常兩人黑着一張俊臉，搬來一張雕花鑲金的椅子放在她身邊。
還是第一次聽說，鬼魂長得細皮嫩肉的。
她也不說破，只淡淡一笑，坦然坐下，平靜地望向閻王，看他接下來還有什麼舉動。
閻王嘿嘿乾笑兩聲：“你這女娃兒，有意思。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到了我閻羅殿，不但不害怕，反而安之若素的。”
“我現在已不是人，而是鬼。閻王，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姬無心淡淡地開口。
閻王對她如此禮遇，必有原因。
果然，閻王聞言后，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說：“那個，女娃兒，你想怎麼安排你的下一世？”
怎麼，對下一世的命運，不用他審判，可以讓她直接選擇嗎？姬無心心中冷笑：這可是有違地府法規的，這閻王，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我可以不要下一世嗎？”她問。
“啊？”閻王瞪着她，表情有些呆愣，“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再次輪迴，再世為人了。”姬無心嘆道，“我願意永遠待在地府中，永世不參與輪迴。”
“這……”閻王為難地看着她，“留在地府的，一般都是在世時十惡不赦的惡人，他們死後留在地獄中接受各種刑罰，永世不得翻身。你前世不但沒有作惡，反而為救他人而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這地府，可不敢留你。”
“你們地府應該需要做事的人……呃，鬼吧？比如打掃衛生什麼的。我沒有過多的要求，做個後勤保障人員也可以。”
“這……”閻王搓着手，更加為難，“地府的工作人員都是有編製的。這人事任免權力，掌握在玉帝手裏。女娃娃，你的命本來福壽康寧、貴不可言，何苦硬要留在這裏呢？”
福壽康寧，貴不可言？
姬無心暗自冷笑。
如果說懂事時起就要忍受着父母每時每刻的爭吵和冷漠的對待，五歲時，被親生的父母當作累贅一樣拋棄，就連唯一疼愛她的祖母，也在她還未成年時撒手人寰，從此留下她孤單一人獨自面對這人世的風雨，如果說，這樣的她貴不可言，那麼這人世間便還有什麼痛苦需要人忍受呢？
又何況那無邊無際的孤寂，象黑暗一樣壓迫着她，任她在事業上如何打拚，如何成功，都無法抹去那內心深沉的寂寞。那種孤寂的感覺，似乎打從她出生時起，就在她身上打下了烙印，深入每一根骨頭中的骨髓和每一滴血液中。每當夜深人靜時，這如鐵一般沉重的感覺便會從四肢百骸間冒出來，吞噬着她的每一個細胞，拉扯着她的每一根神經，使她疼痛，使她窒息。
她曾以為愛情能拯救她。可在人世間尋尋覓覓，她總是找不到一個能真心愛她的人。這樣的人世，還有什麼值得她留戀呢？
她從不認為愛情是生命的全部，可是，她的生命中，除了愛情，連親情也無法守住。這樣的她，活得太累，太苦，品嘗到的只有人生的苦痛和孤寂。這樣的她，如何對這人世懷着期待和夢想，還想着轉世投生，再次經歷一次這樣的苦痛呢？
可閻王卻說，她居然還是個有福貴氣之人。
哈哈，太好笑了，這實在是她聽過的最好笑的一個笑話。
於是，她張嘴大笑起來，越笑越瘋狂，笑得花枝亂顫，眼淚橫飛。
“女娃娃，你……你別笑了，別笑了。”她瘋狂的大笑，在空蕩蕩的殿堂中回蕩，令閻王慌了神。他急忙勸慰：“本王真沒騙你。要不是……要不是……”他的臉上充滿了愧疚和懊悔。
姬無心漸漸地止住了笑。她緊緊地盯着閻王，追問：“要不是什麼？”
“罷了罷了，本王告訴你吧。”閻王跺了跺腳，嘆道，“這都怪我。從前，我很愛喝酒。有一次，和孟婆拼酒，結果喝醉了，不小心在生死簿上誤勾了一筆。也許你不清楚，人世間，其實存在不同的時空。唉，你本不屬於你生前的那個世界，你是來自異世的一縷孤魂。因為和你生前的那個世界沒有關係，所以你註定無法和身邊的人建立起聯繫。親人會離你遠去，愛人是永遠尋覓不到，所以，你註定孤獨終老。”
姬無心驀然睜大了眼睛。
孤獨終老……原來，這種孤寂的感覺不是因為她的敏感和脆弱才使她日日有所體會，她，果真是生來孤獨的命。
“你在生前的那個世界，五次輪迴，每一次都是孤獨一生。每一世的輪迴，對人世的怨氣和厭棄都在你靈魂深處積累。雖然你每一次轉生前，都喝過孟婆湯，抹去了前世的記憶，可這種怨念卻無法消除。一世一世積累下來，才會使你如今對人間徹底放棄。丫頭，這都是本王的錯……”
閻王幾乎聲淚俱下。
“既然你明知自己錯了，為何不在我第一次輪迴時就將這種錯誤糾正？”姬無心柳眉倒豎、咬牙切齒地問。
這種玩忽職守的公職人員，是她平生最痛恨的了。沒想到，在地府，也有這樣的敗類。
“對不起，對不起。”閻王忙不迭地道歉，點頭哈腰，花白的頭髮一抖一抖，說不出的滑稽。
可姬無心卻笑不出來。
沒有誰生來喜歡孤寂。可這種孤寂，她卻整整經歷了五世！而這一切，都拜這個看似和藹可親實則陰險毒辣的閻王所賜！
“你這個可恨的臭老頭，還我五世時光！”她衝過去，一把拽過閻王的衣領。
“別，別，丫頭，放手，你抓得本王快要喘不過氣來了！”閻王掙扎着解釋道，“雖然起因是因為本王犯的過失，可是，你命中確也註定該有此劫。本王本來也想在你第一次輪迴時將你的命盤重新歸位，可是天意不可違，我無力更改啊。如今，你歷經五世劫難，已功德圓滿，該回歸原位了，所以……”
“我不轉世！”姬無心冷笑，“你以為我是一團泥巴，想怎麼捏就怎麼捏？”
“丫頭！女娃娃！唉呀，我叫你姑奶奶還不成嗎？你必須轉世投生回你原來的那個世界，否則那個世界的歷史軌跡會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到時，玉帝是不會放過本王的。”
“那是你的事，與我何干？”姬無心不為所動。
“你難道就不想體驗一下親情、愛情、友情的溫暖？你難道就不想像正常的人那樣生活一生，年幼時有父母疼愛，成年後有愛人相伴？你難道就真的甘心那五世的孤獨？丫頭，本王向你保證，這次你轉世，不會再象這五世一樣凄慘。”
姬無心的心微微一動。
她，也有機會如其他普通的女人一樣，會有親人和愛人嗎？
閻王見她態度有些鬆動，再接再勵地遊說：“想想，你可以擁有其他人所擁有的家庭溫暖，天倫之樂，這不是你一直以來都渴望的嗎？”
姬無心沉默了。
確實，這是她內心深處一直以來的渴望。她就象久旱的禾苗渴望着甘霖，象沙漠中獨行的旅人渴望着綠洲，象黑暗中的盲人渴望着光明一樣，渴望着人世間最正常最普通的情感。
“好吧。”良久，她才緩緩應允，“我答應轉世投生。不過，如果你這次又犯了錯誤，令我一生坎坷孤寂的話，到時我死後，一定將你這個地府鬧得雞犬不寧。”
“一定，一定，你這次可以相信本王，本王不會害你的！”閻王見說動了姬無心，裂開嘴呵呵笑起來，“那事不宜遲，你這就出發吧。”
“什麼？”
姬無心還未反應過來，忽然一道白光在眼前出現，一股力量將她往前一推，她踉蹌地向前走了兩步，那白光瞬間就將她整個人包裹住。閻羅殿大廳中，只見那團白光越來越熾熱明亮，在達到最亮的那刻時，忽然一閃，但消失不見。連帶着白光中的姬無心，也失去了蹤影。
閻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幸慶不已：“還好還好，終於送這丫頭去投生了。哈哈，玉帝也不會再責怪本王了。”
黑白無常卻面色有異，望着他欲言又止。
“你們有什麼事要稟報？”閻王奇怪地盯着他們。
“稟閻王，剛才……剛才姬無心投生前，忘了喝孟婆湯。”
“什麼？”閻王大驚失色，“糟了，本王害怕她臨時改變主意後悔，所以直接就將她推進往生門了，竟忘了給她喝孟婆湯了。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他焦躁不安地在大殿裏踱了幾圈，連連嘆氣，最後脖子一梗，說道：“不管怎麼樣，這丫頭總算是投生了，不管是怎麼投生的，我總算是完成任務了。”
雖然這樣開解自己，可閻王終是不放心，翻來生死簿，又找來三生石，查看了一遍，臉上露出一抹苦笑：“這丫頭的命，本就不是個定數。唉，天意，天意！前五世錯過的緣，看來在來世還要續結。擁有前世的記憶，對她來說，不見得是一件壞事。罷了罷了，一切順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