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孕
?近來,林溫氏也就是李婉有些心煩。她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拿着根竹筷有節奏地敲擊着面前的粗瓷白碗,發出“叮叮”的脆響。
一身滿是深色補丁的灰布衣裙漿洗得發白,滿頭青絲只簡單用根木蘭簪定住,雖衣着粗陋,卻難掩那膚如凝脂,艷若芙蓉的美貌。
此時她正兩眼無神,怔怔地盯着地面發獃。不知想到什麼“唉”的一聲,重重吐出口氣,一副心事重重,悶悶不樂的模樣。
正愁眉不展間,一雙穿着開口破布鞋的大腳跨過門檻,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她的視線:“婉娘,吃飯了。”
雄渾清亮的嗓音拉着她回過神,她慢慢地抬起頭,去看那光着上身的農家漢子。是了,這個昂藏七尺,品貌不凡的農家漢子是她這世的丈夫,名叫林淵。而她也不是什麼李婉,而叫溫婉。
名喚林淵的男人端着碗黃色窩窩頭和一碗水煮白菜放在她面前的木桌上:“咱娘剛送來的,說是拿今年新磨的苞谷面發的,恁香,嘗嘗?”
他將那碗窩窩頭往溫婉面前推了推,語氣溫柔得像窖藏的老酒。
林淵最近也有些愁,婆娘已好幾日不曾動筷子了,眼見着日漸消瘦下去,他卻一點法子都沒有。地里的莊稼還沒收,家裏米缸麵缸都見了底。就這窩窩頭還是他娘趁哥嫂下地,偷偷蒸了送來的,婆娘跟着他委實苦了些。
“你吃吧,我沒胃口。”溫婉皺着眉,又將碗推遠。
林淵嘆口氣,放下了筷子,拿粗糙的大手去探他婆娘的額頭:“這可不行,李阿婆家的雞吃得都比你多,莫不是病了?”
溫婉搖搖頭,拿着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戳着碗裏的青菜,病懨懨的提不起精神。瞥見林淵急得一腦門子汗,怕他擔心,只得強忍着噁心將菜送進嘴裏。還沒咽下去,一陣劇烈的噁心襲來,她猛地放了筷子捂着嘴在門口“哇哇”吐了起來。
吐完酸水,胃裏的不適剛好了一些,就被林淵抱着,輕手輕腳地往自家牛車方向走。
溫婉哭着捶他:“放我下去,我不去看大夫!”
林淵面色冷然,將她放上牛車“胡鬧,病了就要看大夫!諱疾忌醫就能好?”
這男人再對她好,決定好的事情也是說一不二的。
溫婉放棄了掙扎,抱着膝蓋“嗚嗚”的哭,又拿兔子似的紅眼睛瞪他“咱們家哪裏還有看病抓藥的錢?”
而且中藥那麼苦!
林淵嘆口氣又幫她揩淚:“有你男人在,你個娘們兒整天瞎操心個啥!天塌下來還有我這高個兒的頂着!”
說完,讓她乖乖在車上坐着,自己逕自回屋取了銅板揣進懷裏,急急地駕着牛車往鎮上趕。因為窮,李子村的赤腳老大夫去年凍死了,現在看病得去二十裡外鎮上的和生堂。
牛車慢悠悠地走在黃土路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他們家的老牛一邊“哞哞”地叫喚,一邊暴躁地甩着尾巴想趕走惱人的大群黑蒼蠅。
溫婉坐在牛車上被那車輪碾起的滾滾灰塵嗆得直咳嗽,崎嶇不平的土路顛得她渾身骨頭都疼“還有多遠啊?”
林淵快速地回頭看了一眼,見他婆娘正苦着臉給自己揉腿捏肩。心知她嬌氣,只不斷地拿話哄她:“快了,快了,再忍忍。”
又一手脫了上衣扔到後面車板上,一手越發賣力的抽打老牛:“拿這衣服墊在身子下面,就不那麼咯人了。”
見溫婉坐在後面還是一聲不吭,又拿話去逗她:“這麼細皮嫩肉的小娘子是哪家的?怎生得如此標誌,不如許我做娘子如何?”
溫婉聽了果然“噗嗤”一笑,不依不饒地拿手揪他的耳朵:“呸,不正經!老實趕你的車!”
聽得婆娘的嬌笑,林淵這才放了心。暗地裏伸出手摸了摸紅紅的耳朵尖,才加快速度往鎮上趕。看着這男人傻氣的動作,溫婉到底翹了翹嘴角,看着金黃的日頭笑了。
這個男人是沒錢,去年一成親就被家裏分了出去,唯一值錢的牛車還是他靠日夜不分的開荒種田換來的。好在這男人體貼入微,很是知冷知熱,才讓她這一縷異世魂魄在這村裡落下了腳。
日暮西斜的時候,牛車總算緊趕慢趕到了梨花鎮。還沒等車停穩,林淵就小心扶着溫婉往醫館裏頭走。
醫館裏坐着一位黑髮白須的坐堂大夫,三三兩兩的病人正排着隊催着他瞧。他卻捋着鬍鬚,不慌不忙的把脈、開方子,很是氣定神閑。
等排到林淵的時候,他忙不迭扶着溫婉坐下,朝那坐堂大夫揚聲道:“李叔,我婆娘這兩日睡得沉,茶飯不思還吐酸水,煩勞您給看一看。”
那李大夫翻了翻眼皮又拿出個破布包墊下溫婉手下,溫熱的手搭上她的脈搏閉目不語,看得小兩口心驚膽戰。
好半天那李大夫才睜了眼:“喜脈,已有三月了,回去精心養着吧。”
溫婉心裏“咯噔”一下,果然!
林淵卻一下握住李大夫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真的?我要當爹了?”
這樣的毛頭小子李大夫見多了,他也不惱,只笑着囑咐他:“不要行房,不要喝葯,忌涼水,多走動,記住了?”
林淵連連點頭,高興地拉着和生堂里的每一個人念叨:他要當爹了,他婆娘了不得!先前的憂慮一下化為了狂喜,後繼有人四個字不斷敲打着他的神經,讓他臉上的笑比那春日裏的暖陽還燦爛。
溫婉站在一邊,看着他風風火火的往大夫面前的診桌上“叮叮噹噹”地倒銅板,有些哭笑不得。
“李叔,這些銅板子給你孫子買糖吃。”林淵笑得牙不見眼。
李大夫忙站起來推拒,抓起銅板就要還他:“不用這麼多,十個銅板就夠了。”
林淵只當不見,迅速扶着溫婉往門口走,嘴裏還喊着:“要的,要的,給您沾沾喜氣!”
鄉下的風氣,診出喜脈是要給喜錢的。
“這小子!”李大夫笑罵。回回來鎮上幫他劈柴燒水不說,診費也從來只有多的沒有少的。
等出了醫館的門,林淵還是像踩在雲端里暈暈乎乎的。他扶着溫婉在附近相熟的茶棚坐下:“婉娘,你在這等我一會兒,我去割些肉帶回去給你補身子。”
等他手裏提着稻草捆着的五花肉、豬骨頭滿載而歸的回來,溫婉心疼得直抽氣。用腳指頭想她也知道,家裏存錢罐子裏的幾十個銅板全被他摸來花了!
多說無益,她憤憤地爬上馬車。林淵倒是滿臉喜色地念叨着要去給他爹娘報喜,半點不見心疼和着急。
甫一進家門,林淵將她扶上床歇着,自己提着肉就要往村東頭的老屋走:“你歇着,這肉我讓咱娘燉好了給你送來。”
這是趕着去報喜了。溫婉點點頭,順勢躺下,她確實累得不輕。有了這肉,大房鬧不起來。
她男人林淵家裏總共兄弟六個,他排行第六,是老小。前面五個哥哥都各育有二子,在這徐家村裡算是根深葉茂,人丁興旺。這年頭沒有計劃生育這一說,也不會有人嫌子孫少的。
去年等么兒成完親,林家就由村長和長輩主持着分了家,二老跟着老大住。
溫婉穿來的那天,正好是和林淵成親的當天晚上,喜慶的大紅屋子裏都是人。聽着送親的喜婆細細介紹,她才勉強將婆家人認個全。娘家人卻是不常見,也就三朝回門時候見過一面。就知道她娘家家境不錯,父母兄弟也很是疼她。
這丈夫卻是原主婉娘自己相上的,只因小時候扯豬草見過一次,林淵看婉娘瘦兮兮的以為她吃不飽,下河給她逮過幾條小魚吃,等到媒婆上門提親時,溫婉就有了印象,放着好些地主秀才不嫁,挑了最窮的林淵。
日頭隱下河山時,林淵到了村東頭,“啪啪”拍着一處院門。“吱呀”一聲,裏面走出個婦人來。五旬上下年紀,面容滄桑卻滿目慈愛,正是林淵他娘。
“淵子,你怎麼來了?”見是最疼的小兒子來家他娘咧開了嘴,在腰間圍裙上擦擦手,接過那條惹人眼饞的肉,又反手關上院門拉著兒子進屋。
“阿娘,婉娘懷上啦!今個兒去鎮上瞧大夫,才診出來的喜脈!”想到這林淵不由得一如幼時習慣喜滋滋地摸着頭笑。
“哎呀,可是真的?我說今天院牆上飛來只燕子,原是應在這兒啦!咱們老林家又要添丁啦”他娘也高興,提着丈寬的肉急急給她老頭子瞧。
林淵他爹剛滿身是泥地從地里回來,這會兒正坐在門檻上嘬着舊煙斗里的煙草,熏人的劣質煙味飄了一院子。見小兒子回來,也只是抬眼隨意的瞟了瞟。
“他爹,老六媳婦兒懷上啦!”見老傢伙抽着煙堵在門口,林淵他娘滿臉喜意的走過去推他。
“嗯,給肉燉了,晚上等你大哥回來,咱們爺仨好好喝一盅”他爹站起來拍拍屁股,不見喜怒,一扭頭進了屋。
“別理他,你爹就這樣!”他娘毫不在意地提着肉往廚房走。這老東西,八竿子打不出個屁來。
晚上林母圍上圍裙興沖沖地準備去廚房燉肉,可門一打開哪還有肉在:“天殺的啊!肉被誰偷啦?親娘呀,缺了大德啊!”
這一衝破天際的哭嚎慘叫直讓滿屋子人擠來廚房瞧,林老頭急得指着婆娘鼻子罵:“肉怎麼會沒啦?你這老婆子到底放哪啦?”
大兒媳林劉氏也叉着腰見縫插針:“就是啊,婆婆您怎麼能把肉也弄丟了呀?到底年紀大了!”
林母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傷心,眼淚不爭氣地嘩嘩往外流:“老婆子再拎不清還會把肉弄丟啊?這院門和灶門我都是關嚴的呀!定是誰進屋開了院門放了貓狗進來啊!”
農村野狗猖狂,稍不留神就要被拖了衣服吃食去,抓到只能打死了事。可這可是肉啊!一年到頭吃不着的肉啊!
大兒媳林劉氏縮了縮身子,最後一個進門的可不就是她!林淵早在聽見他娘哭嚎的剎那就追出了門去。
等到回來,他手裏丈寬的肉不過變成了巴掌大小。若不是他跑得快從狗嘴裏搶來,是連這一巴掌肉也無的。當下心裏酸澀難言,這麼點子肉婉娘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