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宿野店驚鴻照影
蘇老爺給蘇纓的碎銀子,兌了八百文錢,是主僕倆所有的積蓄了。
這晚住店是在西陵縣西郊外的一家小野店,破敗得很,四野無人,燈火飄搖店家傲,嘴歪眼斜把門靠,滴溜溜小眼珠上上下下把蘇纓阿曼看了個遍:“窮酸相,愛住不住。”
蘇纓還沒怎麼,阿曼倒先坐不住了,她身為西陵豪富之家蘇府的一等丫鬟,從前出入比個尋常人家小姐還精細,脾氣也一等一的沖:“你說誰窮酸相?不識貨!你狗眼看人低!”
店家也是個暴脾氣,立刻就對罵上了:“說你們窮酸相,你和你,你們倆。在我家門口蹭茶喝,八百文錢數了半個時辰,還能數多是怎麼的?”
蘇纓蠻不好意思的說:“你這掛水牌說茶水免費……我們才來的。”
店家嘲諷道:“免費喝這麼多,也不怕尿急,還算錢,討錢去吧你。”
蘇纓似有所悟:“是了,若實在沒錢,我們還能去沿街討錢。”
阿曼都羞得快要埋到地里去了,然而蘇纓彷彿並不覺得這是一件丟人至極的事,說起乞討坦然至極。阿曼戳戳她的胳膊悄悄說:“小……小姐快別說了。”
店家似乎覺得嘲諷羞辱都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怪沒意思的,便也收起了夾槍帶棒的語氣:“一晚上五十文,住就進店,不住就滾蛋。”
蘇纓有些猶豫,把手裏的錢幣攥了又攥,只差擰出水來。
“老闆,再少點吧?”
“還便宜?”店家急了,沒等他反駁。蘇纓又問:“四十八文怎麼樣?”
從未聽見過這樣還價的,阿曼急得又戳了戳她的胳膊。
店家趕緊打斷:“行!得!二位請吧,四十八文就四十八文了。”
阿曼欲言又止,節省了兩文錢的蘇纓喜滋滋。
屋裏一燈如豆,蘇纓出來闖蕩江湖的第一天,住在離家幾里路四十八文一晚的荒店裏。卧榻上簡單至極的草席,光是看着便感到硬邦邦的冷。屋中燃的不知道什麼動物的油,昏暗又煙火重,蘇纓只得在略亮堂些的大廳中給家裏寫信。
大堂里沒什麼人,呼呼漏着風。
蘇纓回憶着這一天。
“唔,阿曼,今日咱們都遇到什麼了?”
阿曼歪着頭想一想:“咱們從府里出來,道口遇稚子玩鬧,放紙鳶。”
蘇纓便在紙上寫——甫出家門,即見二三遊俠兒,相聚議事,以紙鳶為信,召群俠相見。
“還遇到了垂釣暮歸的南老丈,還送了我們一條魚哩,小姐你真好,把那條魚都給我吃了。”
——道逢耄耋老者,發須皆白,身姿矍鑠,擅使長棍,驅線入水,乃見魚龍躍波,瘦蛟纏舞。
“……還有打炭的白葅兒,一身燒炭燒的黑黢黢的,天黑都看不見他。”
——又有渾身黧黑者從西面來,觀其形狀,似書中說述“南海崑崙奴”是也。
蘇纓寫完,還頗為自得的念了一遍給阿曼聽,阿曼不認識幾個字,也不知道典故,只當她記得好,還拍了拍手:“明天一早,叫個人送回府里給老爺夫人看。”
二人自得其樂之時,忽然響起一陣哈哈大笑聲。
聞聲看去,只見是一黑衣青年,修長身材,四肢矯健,面色蠟黃,面貌平平無奇,唯一雙眼睛亮得駭人。
他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大堂的角落裏吃飯,一個人點了一碗粟米飯,一碟拌豆苗,吃的十分簡譜。
他夾一筷子豆苗入口,瞧着蘇纓邊笑邊吃:“姑娘這些話,從哪裏編出來的?彷彿有些耳熟。”
蘇纓被識破編造故事,神情赧然,自然不會告訴他是從話本里學來的,只抿着唇,默默疊好信紙,手指在疊痕處來回划。
那人又問:“請問姑娘如何稱呼?”
蘇纓答:“洪福……洪福齊天的洪福。”
黑衣青年放下筷箸,撫掌讚歎:“好名字,姑娘父母必高人也,是哪裏人士?”
蘇纓雖未經世事,天真懵懂,然而她歷經半載準備闖蕩之事,讀過的話本車載斗量,死死遵循不得輕易與人透露家中情況的規則,搖搖頭道:“我不願說。”
黑衣青年也不追問,唔了一聲,便慷慨的邀請她們:“坐下來同吃?”
黑黑的燈下,那碟子不知什麼油炒的豆苗青白交加,邊上還有燒焦的卷,粟米飯也是黯淡粗糙的顏色,蘇纓不願吞咽這樣的食物。
她搖搖頭,還是極有禮貌的對黑衣青年說:”多謝俠士,我才吃飽。“正此時,似為了應景一般,她從吃了午飯出門就再未進食的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
蘇纓臊得滿面通紅,這下黑衣青年笑得更大聲了。
不肯在他的嘲笑聲中久呆,蘇纓收好給家中的書信揣懷裏,領着阿曼急急的回房了。
這夜她睡得很不好。阿曼下午吃了一條魚,並不餓,也慣了簡陋的卧榻,很快就呼呼大睡。房間木板薄得透風,四下里草蟲的鳴叫都聽得一清二楚,而此時卻並沒有半分“蟲聲新透綠窗紗”的閒情逸緻,蘇纓在附近房間此起彼伏的鼾聲之中輾轉難眠。
慣了鼾聲,將要睡着時,又被自己肚子裏巨大的飢餓咆哮聲吵醒了。
她翻坐起來,圍着薄薄的被子,在幽微的燈火下又數起錢來。
七百五十二文,沒有再多一文。
一個饅頭兩文。
住一晚至少四十八文。
就算她和阿曼每天只靠饅頭活,這點錢也不夠幾天。彷彿可以看到若干日後,灰頭土臉的敲家裏門給阿娘認錯回家的頹喪模樣,蘇纓狠狠搖了搖頭,決不可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明天起必須去賺錢了。
可話本里都沒說大俠是怎麼賺錢的呀……總不能真的去逮江洋大盜吧。
憑自己從家裏護院那裏學來的拳腳功夫,爬牆都爬不出去,怎麼緝捕強梁啊。
正在蘇纓為未來生計發愁之時,忽有一道黑影,從窗邊掠了過去,快得像風一樣。
蘇纓回過神,忽然渾身熱血上涌,汗毛都立起來——
來了來了
飛檐走壁
身輕如燕
姿態飄渺
的江湖!
她一把推開窗,晚上的寒風倒灌進來,搶得她打了幾個噴嚏,只見窗外月色明亮,野地安靜無垠,唯有一人,黑衣裹身,長身直立……手中持一長圓之物,正在……放紙鳶。
立刻明白過來窗外飄的只是紙鳶,蘇纓失望至極,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一拍窗欞,大小姐脾氣呼之欲出:“大晚上放紙鳶,讓不讓人睡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