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把人物寫死的作家(3)
十三樓並不難找,所有老建築里數它聳得最高,最破爛,活像一個垂死的老人,不甘心死去似的扶着拐杖硬撐着搖搖欲墜的身子,似乎只要一跺腳,它就會轟然坍塌。三樓的窗戶全沒了,黑洞洞的深不見底。二樓的廊道也差不多全垮塌了,幾隻蜘蛛正吊在上頭小心地修補着破網。下面的黑牆上面橫七豎八寫滿了“危”字,有用白灰的,有用墨汁的,更多的是紅油漆,那些“危”字無一例外地全被套着圈兒,層層疊疊,仔細看,竟然還構成了有意思的圖案。
門口吊著個破損不堪的燈籠,上面的字跡依稀可以辨認,旅館。門半掩着,我剛走到門口,門突然開了,一個老頭邊往外走邊哆嗦着兩手系褲帶,猛然抬頭看見我,嚇了一跳,兩手也忘記系褲帶了。見我並無敵意,他嘻嘻一笑,露出滿嘴黃褐的板牙,左右瞧瞧,生怕被誰揪住了似的,倉皇離開。那根被忘記的褲帶在身後拖得老長,最後像條死蛇似的掉在地上。接着,一個女人從裏頭出來,一手提着個背簍一手攏着頭髮,埋着腦袋飛快跑開了。
木耳,木耳。我沒敢貿然進去,探着身子沖里喊道。
進來就是了。裏頭有個女人的聲音應道。
我進到屋裏。屋子裏光線昏暗,我看見一個女人坐在一張矮桌跟前忙活着,桌子上面擺放着個簸箕,簸箕里是一些五顏六色的紙衣裳、紙褲子、紙襪子、紙鞋子、紙帽子。這些紙貨在愛河流域十分流行,每到七月半的鬼節、清明節和臘祭,此外還有先人的陽誕死期,包括一些法會喪葬,這些東西都會被派上用場。
那個女人愣怔怔地看着我。我的雙眼也適應了屋子裏的昏暗,看清楚了她。她很漂亮,大大的眼睛。我不由得愣了一下,這個女人我似曾相識。但我是在哪裏見過她的呢?我想不起來。
隨着一聲咳嗽,木耳從屋裏慢慢走出來,站在我跟前。木耳很像他的破樓,乾瘦而邋遢。他手裏捏着兩張五元的紙幣,那紙幣很骯髒,卷巴巴的,像剛剛揩過鼻涕。
我說了我的名字。怕他不清楚,又趕緊補充,寫詩的,愛城的。
哦,是你啊,我有你的書,昨天晚上還看呢。木耳很興奮,像破抹布一樣的臉上綻放出花朵一樣的笑容來,招呼我趕緊坐,還讓那個剪紙的女人起來去給我倒水。
我沒掩飾自己的遭遇,我說我跟一個女人好,被她丈夫逮住了,眼下看來,愛城我是短時間內回不去了,我實在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就突然想到了他。木耳很激動,他感謝我在那麼艱難的時刻會想到他,他要我安心地在他這裏住下來。
那個女人給我端來茶水,兩眼緊緊盯着我的臉。她的雙手有些顫抖,表情極不自然,似在竭力隱藏內心的情緒。滾燙的開水燙在了我手上,我呲牙咧嘴叫喚起來。女人趕緊去拿了毛巾過來給我擦,我們都顯得手忙腳亂,舉止失措。木耳在一旁看着,不發一語,也不搭手幫忙。
謝謝你。我跟那個女人說。
她叫薛玉。木耳說,十三樓的房客,平常也照顧我的生活,我們很合得來,誰也離不開誰,我說的對嗎,薛玉?
薛玉說對,是這樣的。
我說薛玉,你好。
薛玉抿嘴笑笑,說,你也好。
木耳招呼我坐下,他問我是不是還沒吃飯。我說是啊,我現在很餓,而且還很困。木耳側頭看着薛玉,說,你是不是給他弄點吃的來?
薛玉從裏屋拿出個紙箱子,把一旁籮筐里那些做好的紙貨一件一件小心地擱在紙箱子裏,捧在懷裏看着我們說,馬上就到中午,我去買些菜,回來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