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謊言與鑽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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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疲憊不堪地回到愛城。下車的時候要不是好心人攙扶得快,只怕會跌得不輕。我知道自己病了。我去了醫院。醫生看了我的病情很吃驚,說你怎麼這個時候才來,你早該住院了。我輕鬆地說沒那麼嚴重。我吃了點葯,挨了一針,感覺好多了。儘管醫生再三挽留,說了很多可怕的話,我還是執意要離開。我想我的父母沒有搞錯我的出生年月,我還沒有走到生命的盡頭,現在我有要緊的事情要辦,躺在醫院裏只會徒耗我僅存不多的時日。
回到愛河酒店的時候那些服務員都奇怪地看着我。我的情況一定糟糕透頂了,就在我進入房間后不久,經理就過來了,跟在他身後的有保安,還有兩個服務員。他們假惺惺地問我怎麼了,需不需要醫生,或者他們可以幫我撥打醫院的急救電話。我拿出藥丸,告訴他們我是病了,但是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麼嚴重。
真的?你該不會……經理學着外國人那樣聳聳肩,攤攤手。
不會死的,起碼現在不會。我說。
但是你現在這個樣子似乎不太……健康。經理又聳聳肩,攤攤手。
我就算死了也跟你們沒關係。我說,別擔心會有人來找你麻煩。
哦,好,你們都聽見了吧,都聽見了吧?現在大家都看看時間,好好記住,
我們是在什麼時間、什麼情形下來探望他的,還得記住他跟我們說的話。經理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陣,帶着他的人離開了。
門被輕輕碰上,屋子裏一片死寂。
過了一陣,門又被輕輕打開了。我不清楚進來的是誰。我看見一支手伸過來,在我的床頭上輕輕放下個東西。那東西閃爍着光亮,是鑽戒。我的那枚鑽戒。我抬眼一看,屋子裏站着幾個服務員,她們不安地看着我。
我們遵照您的吩咐,給那兩個號碼打了電話。服務員說。
怎麼說?我問。
是兩個女人接的。服務員說,一個女人叫你去死。
還有一個呢?我問。
她什麼也沒說就掛了。服務員說。
毫無疑問,叫我去死的女人是蘇媚。什麼也沒說就掛了電話的是柳絮。
我的病並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很快好起來,而且越發加重了。酒店沒有辦法,他們找到那張寫着兩個女人電話號碼的紙條,他們先打給的是蘇媚,說我躺在房間裏病得很重,拒絕去醫院。蘇媚說等等吧。酒店問等到什麼時候。蘇媚說等他真死了,你們直接給殯儀館打電話,放心,沒人會找你們麻煩的,他在這個世界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蘇媚冷冰冰的話語叫他們感覺到形勢很是不妙,他們經過短暫的商議,決定立即通知醫院前來急救,不管怎麼說,眼下把我拋給醫院是最明智的選擇。
先不要着急,這裏不是還有個號碼嗎?打電話的女服務員說。
剛才蘇媚的話觸動了這位女服務員柔軟的心腸,她不知道電話里的那個女人為什麼會這麼絕情地對待躺在房間裏即將死亡的那個人,會以那麼冰涼的語氣來對待他的死亡。如果那個病人在這個世界真是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的話,那麼他也實在太可憐了。出於對我的憐憫,這位女服務員撥通了另一個號碼。
很快,柳絮來了。
柳絮把我帶進醫院裏。
她在我的病床前守護了整整兩天。這兩天裏,我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我清楚在我眼前晃動的是柳絮,她柔軟的小手拿着溫暖的毛巾擦拭我的臉龐,給我喂水,不時把耳朵湊在我的鼻子跟前聽我的呼吸,看我是否距離死亡的門檻越來越遠。但我就是無法從另一世界抽出身來。那個世界是我已經遺失的,是我的過去。我在我過去的日子裏斷線風箏一樣不受控制地遊盪,我看見了我的父親,看見了我的母親,看見了孤單的影子在身後被歲月的微光縮短拉長。我居然還看見了龍隱寺的那個老方丈和侍奉他的胖臉和尚,他們坐在蒲團上,正誦經念佛,那聲音隱隱約約,薄霧一樣把我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