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把人物寫死的作家(5)
我瞥眼見木耳的臉黑沉沉的,忙拉起他,說還是三個人一起干吧。木耳端起酒杯,我們三個幹了杯。薛玉還要給自己倒,被木耳勸住了,木耳說你喝那麼多幹什麼呢?薛玉放下杯子,起身到一邊去了。
薛玉離開桌子,木耳似乎輕鬆了許多,他不停地勸菜,跟我碰杯,然後喋喋不休地跟我講述他的作品,一部接着一部。他說他就不相信,自己這輩子就不能順利地完成一部作品。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那個笑話竟然千真萬確。木耳說的作品都是只有上半部,有的還只是剛剛進行到開頭幾個章節,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裏頭的人物總是不可避免地突然死亡。我覺得好笑,心想怎麼可能出現這樣的怪事呢。木耳很真誠地向我請教,問究竟怎樣才能有效地避免。我裝出很嚴肅的樣子,說這樣的問題我得思考成熟后才能回答。他說好,你什麼時候思考成熟了,一定得告訴我。我說當然。
隨後我問起他牆上的那些“危”字。木耳說那個“危”字,說明這是危樓,要我們搬出去住,搬到他們修的簡易過渡房去。他說土鎮起碼有一半的房子上都寫着“危”字,除了被砸死的董大一家三口進了墳墓外,還沒有哪家肯搬出去。從土鎮將成為淹沒區的公告張貼出來的那個下午起,土鎮的人們就開始準備離開這個地方,他們以為第二天就會搬家,可是等到半個月後,還是沒接到搬家的通知。一年後,愛河的河水還是那麼深淺,絲毫沒有要往上漲,要把土鎮淹沒的意思。在等待了三年之後,土鎮的人們不再準備繼續這樣眼巴巴地張望下去了,他們以為那個公告不過是個惡作劇,他們開始推倒老牆,開始修建新房屋,卻沒想到被緊急喊停。公告又貼出來了,說下游堤壩已經立項,開工在即,此處將被淹沒在一百五十米深水下……於是大家就又開始收拾東西,做搬家前的準備。結果跟上回一樣。二十年了,三番五次,人們由最初的驚訝,到憤怒,到不公平,到憂慮,到沮喪,到無可奈何,到現在的坦然。
我們還在吃飯,薛玉就已經繼續開始了她的剪紙。她的手法很嫻熟,根本不需要量尺寸,隨手就把前襟後背裁剪出來了,然後用漿糊粘起來,再貼上早已做好的紐扣、花飾,一件紙衣裳就做好了。跟我以前所見過的紙衣裳不一樣,薛玉做的,好像是真人的比例。
你多高?薛玉突然抬頭看着我。
我說,怎麼啦?
不怎麼。薛玉直起身子,手裏拎着一件黃色的馬褂,盤雲紋的花邊,中國結的扣子,她對着我比來比去,不停地問,你看怎麼樣?你看怎麼樣?
一條花蛇從牆縫裏鑽出來,從我和木耳的腳下飛快游過,鑽進另一邊牆的縫隙里。
每天都有很多對男女進出十三樓。有的大清早就來了,有的三更半夜敲門。有的年老,有的年幼。有的徑直進來,理直氣壯,有的藏頭藏尾,羞愧難當。有的上樓,有的就在樓下。有的很快完事,有的過程十分漫長。有的一點聲音也聽不見,氣息全無,有的如同拔牙,聲音把樓頂的蛛網都震落了。所有前來的都給錢,三元五元,有的直接交到坐在門邊看書的木耳手裏,有的隨便往薛玉的簸箕里一丟。
也有單獨來的。他們是來找木耳治病。木耳把他們帶到一旁的屋子裏,可以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似在脫衣裳,還聽見床晃動的咯吱聲。這些聲音很曖昧,讓我感到驚訝和好奇。薛玉說,他從他家祖上那裏繼承了一些治療性病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