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孤山詩竹(上)
伊願聽項高陽如此一說,大叫道:“陳小姐,我沒中毒,是胖大夫將我打腫了的。”陳婉言幽幽道:“那你叫你學兄在書院門口對我說你中了劇毒,活不過一月,便是騙我的了?”伊願無奈道:“也、也不是存心欺騙。”陳婉言嫵媚一笑,忽然左右開弓,在伊願臉頰上又扇了兩記耳光,這一下痛上加痛,伊願忍不住大叫道:“幹什麼又來打我?”陳婉言柔聲道:“相公,我只是要讓你知曉,若是從今後你再敢對我撒謊,這耳光嗎,是撒一次打兩巴掌,多撒多打,決不姑息。”
伊願苦道:“陳小姐,小人知錯了,小人不敢了,你大人大量,就放過我吧。”陳婉言正要開口,陳鴻圖在門外哈哈一笑道:“伊學子,我初時聽管家說你不願賞光,請不動你大駕,正在責罵那班下人,想不到你頗給老夫薄面,不請自來,真是令老夫好生欣慰。”
伊願向陳鴻圖施了一禮,恭聲道:“陳大人召喚,學生安敢不來。”陳鴻圖見伊願面龐高高腫起,竟然視而不見,又哈哈一笑道:“伊學子,此次老夫見你,並無他事,只是不日孤山雅集盛會召開,老夫有幸能夠敬陪末座。但小女渴望多年,卻不曾參加一次,因此央求於我,讓我想個辦法能讓她列席。我思來想去,唯有一法,便是向江浙名士言明小女和伊學子早有婚約,屆時隨伊學子到了那孤山之上,縱然江浙名士有所怪責,但人已到了,何況少年夫妻,共赴雅集,也是人之常情,加之有老夫在旁,諒來眾名士也不好深究,也了卻了小女多年的一大夙願,所謂君子有**之美,不知伊學子意下如何?”
伊願道:“大人,如果讓我帶令千金上孤山,原也沒有什麼,只是這假扮夫妻一節,此後若是被人知曉,對令千金清白有損,實是一大罪過。”陳鴻圖道:“伊學子不必擔心,待雅集過後,你便對人講說你看不上小女,退婚便可。”伊願見此事如此輕易解決,不禁心情舒暢,當下不假思索,慨然道:“大人用得着學生,學生自當儘力而為。”陳鴻圖微微一笑,道:“伊學子能幫此大忙,老夫心下感激,今日天色已晚,你就留在我府上,和小女一同吃頓便飯,相互了解一番,也好彼時不致露出破綻。”伊願恭聲應允。
陳婉言見有父親和項高陽在席,雖然她和伊願同坐一凳,竟不再無理取鬧,談吐之間突然變得知書達理,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閨秀,渾然不像揮人,糾纏不清的伊願原先認識的那個刁蠻潑女,這一頓飯伊願吃得頗是高興,他見陳鴻圖不過是讓自己和陳婉言假扮夫妻,會後即散,此事雖然對自己名聲有些不利,但他天性豁達,頗不以為忤。那謝玉貞對他悔婚的打擊他都不曾頹廢,何況不過是假扮幾日夫妻?從此後便可甩開那個鬼難纏項高陽,豈不是件天大的好事?他知道陳鴻圖乃是杭州名門,斷斷不會看上他這樣的窮小子,不過是暫時利用一下,屆時一腳踢開,彼此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當下賓主盡興,把酒言歡,伊願敞開肚皮,吃了個酒足飯飽。
眾人用過晚膳,天色尚早,伊願施禮別過,陳鴻圖笑道:“伊學子,咱們讀書人,應當信守承諾,此事於你我雙方都不太方便,你不可和他人言及,須得牢記這一點。”伊願道:“此事不勞大人吩咐,學生領會。”陳鴻圖哈哈一笑,便踱步回府。陳婉言見父親走遠,柔聲道:“相公,從今後你我二人便是一枝連理,須得百般恩愛,妾身也定當盡心儘力服侍相公,請相公在外要時刻銘記家中尚有嬌妻,不得貪玩逗留。”伊願聞言心下大驚,邁開大步,半分也不敢停留,陳婉言在身後咯咯嬌笑,聽得伊願冷汗直流。
伊願走到西城小巷,留意四下無人,一溜小跑,來到母親居所,那孔郁多日不見兒子,心頭非常挂念,一見伊願臉龐高高腫起,少不得又心疼責備,問長問短,絮絮叨叨,伊願吱吱唔唔,心不在焉,含糊做答,孔郁知道兒子素來怕自己擔心,有事也多有隱瞞,當下不再多問,替伊願用黃瓜片敷了臉面,叮囑一番,便自安歇。
不過幾日,孤山雅集盛會召開,當日五更,伊願從書院早早起床,敲開文荊川房門,一直尾隨文荊川洗漱,生恐文荊川又撇下自己自行前往孤山,文荊川早知伊願心意,也不道破,故意道:“伊願,今日顧平章先生也要參加雅集,你先去請他過來,呆會兒咱們一同起程。”伊願見文荊川言詞閃爍,心頭恐慌,以為他一人又要開溜,推脫道:“教授,那顧先生又不是三歲孩童,自然知道孤山路徑,你不必擔心,他自然會到。”
文荊川會意一笑,道:“哦,原來顧先生知道路徑,這一層我倒是沒有想到。”文荊川收拾停當,二人剛走出書院,卻見陳鴻圖帶着陳婉言,早等候在書院門口,文荊川一眼瞧見陳婉言,奇道:“陳大人,令千金,令千金……”他不便言明陳婉言沒有資格參加孤山雅集,只得含糊問話。陳鴻圖哈哈一笑,說道:“這個嘛,小女此次隨老夫前往,是事出有因啊。”文荊川暗忖現下那孤山四周,早有官兵把守,層層防衛,你就算是杭州學政,但到了山前,那官兵卻不管你是何身份,只對印名冊,若無陳婉言姓名,便去了也是白搭,當下也不多問,四人結伴同行,不一刻來到西湖白堤,孤山景區就在眼前。
那守衛官兵一見四人前來,招呼道:“陳大人稍候,待小的們對完名冊,再請上去。”陳鴻圖道:“快快對來。”那兵士攤開名冊,對了一陣,問道:“陳大人,你旁邊的小姐是誰?名冊上沒有她的姓名。”陳鴻圖道:“是我家小女。”那兵士抱歉道:“頗對不住,陳大人,您老也知悉這孤山雅集,是江浙名士的佳集盛會,兩省巡撫早就商定每屆大會都須派重兵防衛,以防倭寇前來破壞我江南文種,因此要進到孤山,不管來人職位高低,只看名冊,名冊上有的便放他進去,沒有的,便是巡撫大人親來,也只能在外面觀望。”
陳鴻圖道:“這個我早就知悉,但小女此番前來,卻是有原因的。”那兵士道:“什麼原因,請陳大人言明,不要叫小的們為難。”陳鴻圖道:“小女與大觀書院的伊學子早有婚約,二人雖未成親,但情理上已是夫妻,他們小兩口這次一同前來赴會,也是經我杭州士林應允了的,不信你派人上去問一下浙江名士,現在大觀書院的文院長就在身旁,你也可以問他。”那兵丁道:“此事我等作不了主,這樣罷,我們派人上去稟明本次防衛首領張將軍再回復你,煩請稍待片刻。”
文荊川在旁聽得陳鴻圖這樣一說,不禁暗叫道好一隻老狐狸,伊願年少識淺,中了陳鴻圖詭計還不算什麼,但自己已過天命之年,仍被這老傢伙玩弄於股掌之中,吃了暗虧卻無法分辯,真是不愧為官場老手,此等場合自己若是戳破他謊言,他是杭州學政大員,大觀書院正在其管轄範圍,他日裏少不得給大觀書院惹來不盡麻煩,只得配合於他。
不一刻一彪形大漢走了下來,一見陳鴻圖,抱拳笑道:“小人張大田參見陳大人,陳大人千金既然與伊學子早有婚約,二人同赴雅集也是一樁美談,既然我浙江名士都已應允,小人當然不敢阻撓,各位請即刻上山。”陳鴻圖微微一笑道:“多謝張將軍。”暗地裏他不知給了那張大田多少好處,當下也不多言,領着文荊川等到了孤山放鶴亭,亭中早有江浙名士等候在彼,一見陳鴻圖文荊川到來,齊齊上來行禮,一人見陳婉言跟在陳鴻圖身後,笑問道:“這位小姐,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啊,我怎的沒有見過。”陳鴻圖道:“這是小女,此次來孤山向各位前輩問安。”那人想了良久,也沒弄明白陳婉言是如何通過了層層防衛到了孤山之上,又不好當陳鴻圖面深究,只得客套兩句,狐疑不止。
文荊川道:“這孤山雅集,參與者個個都是江南文士中的高人,無論詩詞書畫,其作品都有數十年的功力,可以說是般般珍貴,件件稀有。等會兒那公然敢在大伙兒面前露藝之人,必定更加不凡,若無非常本事,安敢在眾多高手面前獻藝?你年紀尚輕,書畫功力不夠,只須四處學習觀摩,用心憬悟,不要妄加評論,免得出醜。”
伊願聞言稱是,不久江浙兩省名士聚齊,孤山梅林中人數三三兩兩,各自把酒言歡,一人在孤山腳下,馮小青墓前高聲吟道:“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痴如我,豈獨傷心是小青。”伊願見那人語聲蒼茫,飽含深情,不禁向文荊川問道:“教授,那人適才吟的是誰作的詩啊?”文荊川道:“這首詩是本朝一位奇女子叫馮小青的所作,那馮小青本來出自揚州名門,祖上隨洪武皇帝南征北討,立過大功,被封為揚州太守,後來永樂皇帝發起‘靖難’,兵圍南京,馮小青父親帶兵阻擋,事敗被殺,馮家從此敗落,馮小青被逼嫁給杭州一富商做妾,受富商原配虐待,最後鬱郁早逝,葬在這孤山腳下的梅林之中,這首詩就出自她的《焚余稿》。”
伊願聽得神思嚮往,心道自己若是遇上馮小青這等佳人,除了日日疼愛,豈會忍心讓她受半分罪過,最後鬱郁早終?可憐自己遇到的“佳人”,不是那正眼都不瞧自己的謝玉貞,就是那醜陋噁心的項紅梅,雖然陳婉言長得還算美麗,卻是存心利用自己的一隻母老虎,半分都不把自己當做人看。真是人之一生,陰差陽錯,遭際也只在遭際中,說得清,也還說不清。
他自艾自憐,正自走神,文荊川道:“快過去,那裏有人開始潑墨了。”伊願一驚,隨文荊川走了過去,但見一叢梅花樹下,一人攤開宣紙,自懷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方墨塊來,眾人但見那墨塊烏黑髮亮,芳香撲鼻,一人贊道:“好一塊‘奚墨’。”伊願不解何意,悄聲問道:“先生,什麼叫做‘奚墨’?”文荊川小聲道:“就是南唐後主李煜賜封的‘徽墨’,由制墨大師奚超父子所創。”伊願一聞是‘徽墨‘二字,方才知曉,心下責道:此人也是奇怪,直說‘徽墨’不是簡單明了?這江南文人頗是麻煩,說話拐彎抹角,書越讀得多,好像生怕聽的人不知道似的,明說了就是顯擺,令人理解起來頗是費神。
那人碾好墨,也不多言,大筆一揮,唰唰幾下,一首蘇學士的《浣溪沙》立就,旁邊一人吟道:“蔌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果然好書法,想不到陳兄已得‘大米’神髓,‘刷’字功夫已練到出神入化,真是叫人好生佩服。”那人說話又是一“拐彎高手”,聽得伊願非常惱火,只得又問文荊川,文荊川道:“這‘大米’是宋人米芾,‘小米’是他兒子,因為父子兩人在書畫上造詣都很精深,因此世人稱其為‘大米’、‘小米’,這米芾一生以行書成就最高,稱自己寫字為‘刷’字功夫,所以他才有如此一說。”伊願方才明白,深恨那人說話專挑自己不明之處顯露,自己號稱大觀書院學子翹楚,不意今日被人賤踏於地,覷若無物。
另一人道:“陳兄雖然書**力深厚,但依不才看來,比起令兄,似乎還差了幾分。”前面那人道:“雖然比不了陳師爺,但陳世兄這一手米字,在咱們孤山雅集會上也確是墨寶一件啊。”伊願最恨那人說話讓自己納悶,現下居然又提到“陳師爺”三字,自己又是聞所未聞,心頭惱怒,又想知道,便打算請教身旁的文荊川,那人見初時伊願不停詢問文荊川,還能來參加孤山雅集,早就看伊願不慣,故意揶揄道:“小兄弟,你不知那陳師爺是誰,我來提醒你罷,他家住紹興城中,此人詩詞書畫都很了得,不過比起你們文院長,仍然要矮去半分。”
此人說話,真是叫人雲裏霧裏,伊願給他奚落一番,仍是懵懵(16k小說網手機站wap.16kxs.com)
懂懂,找不着北。文荊川忙道:“林世兄,多有得罪,拙徒見識淺薄,在世兄面前獻醜了。”那人望着伊願大不服氣的表情,笑笑道:“小兄弟,這陳師爺嗎,寶號便叫做陳紹增,是你家文院長的師弟,都曾拜在前任大觀書院院長、江南第一名士封雪豹門下,你家院長和陳師爺,二人在咱們江南一帶,那可是士林翹楚,文壇巨匠啊。你在大觀求學,怎的連你陳師叔大名都不知曉啊?”
伊願給那人死死的搶白一番,渾不給自己留半分顏面,知道那人才學高過自己不少,若是爭辯,只有自取其辱,只得囁嚅道:“這個,這個陳師叔嗎,自然是知道的,不過你已經講出來,我再說便重複了。”那人似笑非笑道:“哦,你早就知道啊,算老朽多嘴了。”文荊川見伊願出醜,知道適才那人傷了他自尊,也不多言,淡淡一笑,帶着伊願向望湖亭走去。
在望湖亭上觀看西湖美景,果然西湖風光盡收眼底,著名的平湖秋月曲故,便源出於此,但須等到皓月當空才能看到。此時正是日中,一眼望去,湖面之上波光鱗鱗,日光與湖水交相輝映,大有“一湖風光萬點金”之感,比那平湖秋月美景,並不遜色。文荊川道:“伊願,現下你四處去觀摩書畫詩詞,我便不跟在你身邊,但總是少說多聽為好,不要妄言。”伊願剛才吃了大虧,豈敢造次,當下道:“是,先生。”便別過文荊川,在孤山上四處閑逛,一會兒看看兩個文人畫畫,一會兒聽聽三個客斗詩,雖然不敢開言,但所見所聞,細細品賞之後,果覺收穫頗豐,學問大長,孤山雅集,盛名之下,其實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