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潮聲日報

010.潮聲日報

小野美黛輕輕嘆了口氣,談競偏過頭來看她,一臉漫不經心的表情,但眼神里藏着的緊張專註卻趁人不備,悄悄探了個頭。

她的眼睛在談競投過來的目光中找來找去,像是發現了一個有趣的遊戲一樣,輕輕笑了一下,然後將手上的信封放到他攤開的筆記本上:“這封信上有沒有我的名字,談記者不如替我打開看看?”

談競一愣,他似乎是想去拿那個信封,但最終只是手動了一下,又回去捏住筆記本的邊緣:“這是小野秘書的事,為什麼要我來替?”

“那我的事,談君何必要關心?”小野美黛依然用中文,她將目光投向前排後視鏡,看到司機的目光正時不時向後瞟着。

她換回日語,用敬語說話,一字一句都客氣:“談記者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談競在空白的筆記本上點了一個點,他把鋼筆套上,想了想,又取筆帽下來,依然用中文提問:“進來社會上有聲音宣稱日方正在套取重慶國民當局的外匯,欲在經濟上摧毀重慶民國當局,不知小野秘書對這種聲音是怎麼看的?”

這是他臨時拋出的一個問題,並無實際意義,可以用華而不實的外交辭令回答。小野美黛微笑了一下,答道:“日本只承認一個中華民國當局,那就是南京汪先生的民國當局,為敦促中日兩國睦鄰友好,日本國應該,也有義務協助汪主席迅速建立一個統一穩定的中國當局。”

談競微微點了下頭,忽然問道:“既然不承認重慶當局,那日方又緣何要與重慶行政院長孔祥熙密談呢?”

小野美黛愣了一下,這已經不算是經濟方面的問題了。

“蔣先生與汪先生有同僚之誼,汪先生念舊情,因此請日本國代為調解兩方關係,爭取和平解決爭端。”

她說的這些話,談競一個字都沒有記,他的筆記本上空空如也,只有剛才點上去的一個墨水點。

小野美黛看了看那個黑點,像是失去了興趣一樣,將頭轉回去,雙目目視前方:“我有公務,談記者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多謝小野秘書的配合。”談競打開車門,從另一邊下車,立在路旁對她微笑致意,“祝小野秘書公幹順利。”

他走路回潮聲日報社,上樓的時候正趕上社長岳時行下樓梯,兩人在過道里相遇,岳時行踩在比他高兩級的台階上,雖然是居高臨下的俯視,但眼神親戚和藹,絲毫沒有咄咄逼人之勢。

“去出採訪了?”

談競點點頭:“為了套外匯的事情,當街攔了日本棲川領事的車,結果車裏坐的不是正主,只是個秘書。”

“你膽子也真大。”岳時行嘆了口氣,“經常光顧日本審訊室的,咱們報社只出一個我就夠了,如果再加一個你,恐怕社裏要遭憲兵隊搜查。”

談競抬頭看他,唇角微微挑起一點,輕輕笑了一下。他跟着岳時行嘆氣,好像一下把身上繃著的弦松下來一樣,整個人都垮了下去:“我只是問經濟,又沒有問政治。”

“經濟就是政治,你還以為你在打擦邊球?”岳時行下台階,與他擦肩站在一起,“眼下社會的新聞理想,都是拿命在想。”

談競看着他:“我是不是為社長找了很多麻煩?”

濱海已經完全處在日本人控制之下,曾經針砭時弊的《潮聲日報》在損失了一批記者后,也逐漸收起了它的鋒芒。前任社長死在政治保衛局的審訊室里,岳時行接任社長后動作迅速地調整了報紙板塊,將它變成了一個文人鬥文的專場,刊登小說雜文,甚至還有新戲的戲本——就像一個嶄新的報紙,同過去的潮聲日報只有名字上的聯繫。

岳時行又下了兩級台階,從談競身邊走下去,他沒有說話,談競的心就愈沉。《潮聲日報》有一個談競的專欄,唯一與文學無關的資訊消息,讓他來做經濟報道。

甚至讓他做日方套取法幣外匯儲備的經濟報道。

“談競,”岳時行在樓梯折角的平台處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望他,窗外晦暗的天光從他背後打進來,看不清表情,只能聽得到聲音,“我們是潮聲日報社……而你是《潮聲日報》。”

談競只覺得眼眶發熱,鼻腔酸楚。他的身份是日本人配合塑造起來的,他的消息是日本人主動給他的,就算打再多擦邊球,禍也臨不到他頭上,這正是他有恃無恐的原因。

但這些岳時行都不知道,談競是他親自招聘進潮聲日報社的,他看中這個年輕小夥子的文筆和銳氣,將人招進報社后一路提攜保護,時至今日,更是將他看做了老潮聲日報唯一留存的風骨。

談競不敢看他,急忙將頭扭到一邊去,深深吸了口氣。

岳時行在下面笑:“好啦,問這些沒用的做什麼。你且去忙吧,我要去參加個客廳沙龍。”

談競背對着他揉了一把鼻子,又轉過來笑道:“是十一太太的沙龍嗎?市政廳請你,十請九不去,這位十一太太的客廳沙龍倒是沒一次落下,社長真擔得起一個‘風流文人’的名。”

岳時行也笑起來:“我這樣的文人說話辦事,得反着看才行。表面上看不起政客,實際心裏將他們看的比什麼都重,表面上敬重名媛淑女,其實心裏恨不得她們都是拿錢就能擺平的娼妓。”

談競大笑,又道:“聽說這位十一太太早年就是紅聲院裏彈琵琶的娼妓。”

“娼妓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岳時行道,“十一太太是薛家校書郎,張姓紅拂女,拿的錢建不起一座琵琶館,就不要想擺平這樣的娼妓。”

談競又笑:“若是被衛大少聽到你這樣輕賤臆想他的愛妾,恐怕那琵琶館你此生是再進不去了。”

“我明明是誇,怎麼就成輕賤了?”岳時行振振有詞,“況且王十一娘老大嫁作商人婦,想要跟她湊天涯淪落人的,早已經塞滿了琵琶館……不然你以為她的客廳沙龍是怎麼辦起來的?”

“好好好,”談競拱手討饒,“我自然是比不上岳社長才思風流,也沒有衛大少財力雄厚,消受不起校書郎和紅拂女。”

岳時行笑着,忽然輕聲嘆息:“消受不起反倒是好事情,要錢的是饕餮,只進不出,要心的才是有來有往。”

他說著,將帽子戴到頭上:“我真的要走了,再耽擱就要遲到。”

談競對他揮了揮手:“去吧,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缺手斷腳者隨處可見,裸奔上街者百年難遇,我不耽誤社長你的風流宴。”

岳時行大笑,沿着樓梯下去了。

談競回到辦公室,燈已經被打開,一名年輕的女編輯在大聲朗誦一篇小說里的片段,講的是唐時一位女刺客聶隱娘的故事。

談競路過她身邊時,駐足聽了片刻:“文筆一般,不過字裏行間彷彿頗有情緒,作者是誰?”

“用的筆名,不知道正主。”女編輯笑嘻嘻地將文稿整理好,“別看稿子寫得有情緒,但筆名卻俏皮的很,叫小十七,應該是位女子。”

談競重複了一遍:“小十七?想必是家行七,這位作者約莫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濱海大戶人家為顯家裏人丁興旺,會在排行前加一個十,原本排第二,外人就稱十二少,這位“小十七”應該是在家行七。

女編輯一驚一乍地:“能排到第七個,已經算是人丁興旺了,何必再加那個十?”

談競笑了笑:“我也不過是隨口一猜,你若有閑心,不如將濱海的大戶一一查去,看看哪家的七小姐能寫出這樣的文章。”

談競的辦公桌靠窗,一轉頭就能看到樓下的街景。他坐下鋪開稿紙準備寫文章的時候,樓下忽起喧嘩,他扭頭一看,一隊身着黃色軍裝的日本憲兵正列隊跑過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知道小野美黛已經將名單送到了藤井壽手上,藤井壽開始抓人了。

方才在辦公室里朗誦小說的女編輯此刻也站到了窗邊,看此情景,幽幽地嘆了一句:“又抓人了。”

談競把頭轉回來,微笑的表情做得像吃痛咧嘴:“是啊,又抓人了。”

想要知道那份名單上的名字,很簡單,只需要看藤井壽都抓了誰,立即便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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