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殉情
大夏的天牢裏,一片潮濕的死氣,此日正值立冬,天降淅淅瀝瀝的小雨,將勉強可以用來禦寒的草席洇的冰冷又濕氣。
草席里的人睡得不安穩,抱緊自己只穿了一件單薄囚衣的身體縮了又縮,要是手上有工具,她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將自己埋了,也好過凍在這裏,等着受臨死之前最後一場氣。
其實也不止一場——
聽着不遠處傳來的纖弱足音,一步一步緩慢平穩,配合著不盈一握的腰身,膚白貌美,步搖點翠,看起來應當是纖弱嬌美,十分惹人憐惜,她想起自己當年為了培養這個妹妹,時常罰她頭頂書本在走廊上來來回回地練習,她自己則在書房裏處理公務,有時候心中煩悶,聽着這時而平穩時而惡意粗魯的腳步聲,她會會心一笑,讓廚房給二小姐準備她喜歡的點心。
熟悉的足音停在了牢房門口,她可愛的妹妹以袖掩唇,小小地驚呼了一聲,頓時紅了眼睛,一聲千迴百轉的“姐姐”叫的人愁腸百結,好像她如今身在這裏她並沒有出力似的。
溫築玉睜開了眼睛,眼前的小妹比之她們上一次相見之時更添兩分風情,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精緻,紅唇朱染,柳葉黑眉,額心一點鳳尾,襯得人明艷瑰麗。反觀自己平日裏不修邊幅的樣子,她倒是能夠理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追求她的小妹。
她有些無趣地說:“你要是來這裏落井下石的,那大可不必,明日午時問斬,我今天肯定輕鬆不到哪裏去,天牢不是你這種身嬌體貴的大小姐該來的……地方……”
她的話頓了一下,因為來人打開了食盒,一股食物的香氣瞬間勾起了她的食慾,肚子很不爭氣地嘀咕了一聲。
天牢裏本不是她這樣的文人該呆的地方,死牢就更不是,這裏的食物根本不是最初所想的糟糠剩飯每日一頓,剛來這裏的溫築玉實在吃了很大的虧,像她左手邊那位前刑部官員,人家就很識時務,早在進天牢之前就將一切瑣事打點,五年刑期,先是花了五十兩銀子開了個單人牢房,住在死囚間也無所謂,只要不是隨便就能被其他犯人折磨的通鋪就好,吃飯吃菜都有價錢,一頓一付也可,包年包月也行,菜色自然是看銀錢的多少,以及孝敬給獄卒“爺爺”的孝銀。
溫築玉沒進來之前不懂這些,進來的太突然,也沒辦法打點,她當了十來年的謀士,先是在戰場,後來在朝堂,無論是腥風血雨,還是兵不血刃,她從來不去關心必死之人,自然對天牢也就多了幾分漠視,所以當被綁了雙手吊在馬桶邊上的時候,她萬分後悔臨走之前將所有家當都塞給了朝御。
朝御是她的弟子,勉強算半個追隨者,一想到那個為了自己斷了一臂的傻小子,溫築玉的思維就完全發散出去,未知此舉再次刺激到了牢房外的人。
她的小妹命人打開牢門,不顧侍從的擔憂走進牢房裏,屏退左右,跪坐在她面前,纖纖玉手伸出狐皮大氅,將手中的食盒一層層打開,鋪開來放在她面前,每一樣都是精緻的吃食,還有一壺酒,兩個酒杯,讓人聞到一絲訣別的意味。
做完這些,她的小妹溫築容直起上半身,將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端莊優雅的樣子惹人愛憐,純白的大氅更讓她添了三分貴氣,隱隱有些母儀天下的風姿。
她想起師父曾經給妹妹算過一卦,說她今生“行途順暢,貴不可言”,而她自己嘛,“乃是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命途直墜,涅槃重生之態”,也就是說會跌進塵埃里,然後開出花兒來,她是信師父的,所以即便身在死牢裏,明日就要問斬,她也絲毫不曾擔憂,因為死亡從來不是終結,而是另一場機緣的開端。
溫築容直直地看着自己形容狼狽卻絲毫未見擔憂的姐姐,看着看着就有些咬牙切齒:“你知道我從小到大最討厭你什麼嗎?”
她沒有給她回答的機會:“我最討厭你無論何時都泰然自若,再是糟糕的情況都可以力挽狂瀾,哪怕你明日就要被處斬,現在的我仍然心慌意亂,擔心你留有后招。”
溫築玉不禁笑起,並沒有回應這個問題:“地上涼,小心身體。”
她的妹妹瞬間抬頭,精緻的面容上佈滿恐懼:“你真的留了后招?!”
她推開裹在身上的草席,接觸到寒冷空氣的瞬間渾身一顫,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走去容兒身邊,想要扶起她的手卻遭到嚴厲拒絕,她到也不介意,轉而扯了那件大氅的下擺蓋在自己腿上,坐在妹妹身邊,將自己冰涼的手也塞了進去。
“有沒有很重要嗎?”她問容兒,“你們想要的我有不給的嗎?傅子希想要我的情,我愛上了他,軒轅寧想要我的身體,我給他,你想要我的命,我也給你。”她阻止了小妹想要反駁的話,是非對錯早已考慮太多,她現在只想輕鬆一點,單純聊聊天,“你如願進了後宮,就不要只想着情想着愛,帝王眼中沒有情愛,他可以疼你,但絕不會無條件護着你,除非你有超越對手的價值,讓他不得不偏向你。
“軒轅繼眼中沒有情,但多少還有點心,不過也不會隨意表露出來,他性子不好,沒什麼可以說話的人,你多陪陪他,多聽聽他說話,要爭什麼搶什麼絕不能在他面前,否則姐姐我就是前車之鑒,旁的妃子可比你狠辣的多,絕不會讓你有機會這樣和姐妹交代遺言。”
她想了一想,補上一刀:“雖然你也只有我這一個姐姐。”
這句話說完,兩行清淚就在她妹妹精緻的面容上垂落下來,她美麗的小妹撲進她懷裏,流着淚說:“你故意的,你想要我後悔,你想用親情綁架我,你想要我救你,你的羽翼都被軒轅寧折盡了,只有我能救你!”
她拍了拍妹妹的背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在她耳邊誘惑地問:“那你要救自己唯一的姐姐嗎?”
懷裏的人離開她的懷抱,用衣袖拭去淚水,破涕為笑:“我會吩咐下去,三更時候,天牢的換防會留出一炷香的間隙,能不能逃出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她將牢房鑰匙交到姐姐手裏,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卻沒有說的理由,嘆了一聲,就此離去,也沒想着將身上的狐皮大氅留下來,虧她姐姐還暗示了那麼久。
隔壁間的前刑部官員趙大人幽幽開口:“死前還想着化消仇人的愧疚,給她一個自我寬慰的理由,你這姐姐當的,也是仁至義盡。”
他這話說的自是有其道理,雖說小妹有心相救,但軒轅寧也不是傻子,她要是真出了牢門,在沒有救援的當下,只會被亂箭射死。
她拿起盤子裏的雉雞從柵欄的間隙里遞過去,也是無奈地笑:“左右也就這一個妹妹,還是從小疼到大的,不對她好點,我擔心下去陰曹地府被父母念到耳朵生繭,得不償失。”
趙大人哼了一聲,看在雉雞的份上沒有嘲諷她。
第二個來的人是個大官,不是當朝宰相璟良,就是戶部尚書傅子希,鑒於獄卒先帶她去洗了個熱水澡,還有女官來幫忙梳洗更衣,看來是那個有潔癖的傅子希。
“死前最後一面還要紅妝相迎,你們尚書大人不愧是儒家的擁躉者,麻煩又規矩。”她如此言語。
女官低着頭淡然一笑,輕聲回應:“小姐您心氣高傲,自然不屑在儀容上多作文章,也是因為小姐氣質疏朗,才會讓人忽略您的容貌。”
她這話說的有言外之意,溫築玉好奇問到:“你覺得我好看?”
女官退了一步讓出鏡子,叫她自己評判。
暴露在鏡子裏的人面黃肌瘦,雖然被脂粉修飾了些許,卻仍見疲憊憔悴,眼窩深陷,眼底有遮不去的青黑,曾經烏亮的髮絲現如今黯淡枯萎,實在談不上好看。
“倒也不是不堪入目。”她如此寬慰。
傅子希和她是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二人一起度過了街頭稱霸的少年時光,後來她跟隨父親前往邊關禦敵,傅子希依依不捨十八相送,最後被她一鞭子抽了回去,她那時看着疼的齜牙咧嘴卻頻頻回頭的人心中好笑,搖了搖頭縱馬追上去,給了這傻瓜深深一個親吻,贏得歡呼聲一片,叫好看的少年羞紅了臉。
如今再見,已經官居戶部尚書的男人早已不是當初靦腆的少年,見她來了退去左右,捧着她的肩膀紅了眼眶,顫抖着聲音問:“怎麼憔悴成這樣?”
溫築玉不想理這切切情長,掙扎了一下沒有掙開,傅子希將她按進懷裏就勢要吻,她一巴掌扇了過去,心焚似火,聲冷如冰:“我不跟有婦之夫調情。”
“溫憐情!”傅子希星眸圓瞪,狠狠地望着她。
憐情是她的字,築玉是她的名,名與字相互補充,相輔相成,父親起名築玉是希望她性如君子,如琢如磨,如圭如璧,師父取字憐情,則是希望她憐愛世人,珍惜自己。曾經她心心念念俯仰不愧天地,如今想來卻是愧對師父期許,不僅於世人有虧,對她自己,也是辜負良多。
可她仍然要說:“傅子希,是男人就要負起責任,你既已娶妻,就要對得起自己的妻子,我溫憐情豈是拿得起放不下之人,你休要害我愧對他人!”
“愧對他人?”傅子希用那雙彷彿墜了星辰的眼睛把她望着,字字泣血,聲聲質問,“你一生想着不愧不悔,所以送了人情從來不說要回,你欠了拓跋濤恩義,所以婚禮上就獨留我一個人,欠了朝御一條手臂,你陪了他七年,欠軒轅寧一條命,你就要把自己還給他,那我呢?你做任何選擇之前,可曾考慮過我的感受?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
當成什麼呢?
盯着桌上跳動的燭火,溫築玉沒有回答,只是輕合眼瞼,藏起眸中可能出現的動搖。
心知自己得不到答案,傅子希深深吸氣,平復自己的氣息。
相識這麼多年,愛了這麼久,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性情,溫築玉以道為骨,以雜為皮,一視同仁中難免冷情,她篤信天道輪迴,因而不想虧欠,是因為並不在意,今生種因,後世得果,唯有雙方兩清,才沒有下一世的牽扯。
他知道她在劫難逃,此番必死無疑,他固然想救她,和她安然歸隱,長相廝守,可是他辦不到,所以他要傷害她,讓她到死都不能安心,然後牢牢地記着自己,下一世繼續糾纏。
他對築玉說:“我騙你的,我沒有娶妻。”
眼見那雙凌厲的鳳眸如自己所想般瞬間掃射過來,傅子希感到一陣報復的快感,他走上前去想將所愛抱進懷裏,卻被她一把推開,冷冽的眸子裏如火似冰:“說清楚!”
她明明是看着他拜了天地的!
“也沒什麼。”傅子希笑着回應,“那場婚禮你看到‘一拜天地’就心痛如絞,嘔了一口血受不了跑掉,你覺得我是有多死心才能不管門口那一攤鮮紅沒心沒肺地入洞房?沒有你的人間沒什麼意思,我才不想被你丟下,而且你是因着什麼才會認為時間可以沖淡我對你的感情?從一開始你就選錯了方向,傻憐情,你要是想讓我多活幾年,應該給我留個孩子,這樣至少我會等到孩子長大以後再去見你。”
他如願將神色複雜的人抱進懷裏,在她頭頂上親了一下:“等待的人總是要痛苦一些,你已經讓我等了這麼久,深知其中的酸楚,我也捨不得讓你等。”他如此說著的時候,右手一招,鋒利的寶劍上手。
敏銳地察覺出鋒冽的寒光,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一把利劍就自身後貫穿了身體,溫熱的血液汩汩流出,拉着他殉情的男人洋洋得意:“好憐情,你終於也被我騙了一回,有沒有覺得為夫很厲害?”
她似是被這樣的傻氣傳染,也就沒有告訴他這樣的傷口其實很難致命。
窩在溫暖的懷抱里,憐情笑問:“疼嗎?”
抱着他的人疼的抽氣:“疼……”
她反手摸到背上的利刃,抽出來之前不忘囑咐一句:“疼就記好了,下次記得選一個利落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