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0.第1850章 回首萬里,故人長訣。
第1850章回首萬里,故人長訣。
新一輪照樣遙遙升起,照耀着這滿目瘡痍的九州。
緊閉數日的神廟大門緩緩打開,天尊一襲聖潔無暇的六銖衣,衣袂拂過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遙望着嶄新的世界。
紫禁宮昭告天下,稱此次天災是為天神的洗禮,倖存者是因一秉虔誠,方受到天神庇佑,死者均為外道,或毀謗,或輕慢諸神,從此下十八層地獄,世代為奴為畜。
以儆效尤。
沒有哀鳴,沒有哭泣,九州各地八部眾神廟舉辦法會,鼓樂齊鳴,盛況空前,天尊格外開恩,撥千萬黃金分發至每門每戶。狂熱的人們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慶祝劫後餘生,金燦燦的經幡一直伸向天際。整整七七四十九日的法會期間不允許弔唁,無論是死去的人,還是為他人而死的亡靈,都被淹沒在潮水般的誦經聲中,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在這漆黑而靜默無聲的暗夜裏,有人悄悄的來到不周山山腳下,在那荒草萋萋的無字碑前,獻上了一盤棗泥山藥糕。
慢慢的,那座無字碑前擺上的點心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日暮歸途,金屑散亂,鶴鳴寂寥。
在眾人漸漸散去后,那無字碑前,一位身着鶴袍的白髮道君,獻上了一朵雪蓮。
狂亂的暴雨接連下了七天七夜,沖刷着數萬萬亡人的鮮血,卻依舊洗不盡累累罪業。又好像在為一人送行。日光再也衝破不了陰霾,照耀在九州之上。
殊不知,在遙遠的一處小巷裏,那一身落拓之人坐在滿是泥濘的草垛邊,舉着酒罈子,望向天際,似笑非笑的道:“肖老道,這回,你真的死了啊。”
酒館的小廝將他當作乞丐,拿着掃帚一邊罵著晦氣一邊將他趕走,那人毫不惱怒,搖搖欲墜般的爬起來,爛泥一般要倒在小廝身邊,扶着青磚,醉眼朦朧的拍了拍被他嚇得呆若木雞的小廝道:“他死了。”
他忽然癲狂般的大笑起來,“死得好!死得好!”
小廝看着他漸行漸遠,甚至在最後聽到了幾分哭聲,便搖搖頭道:“世風日下,瘋子是越來越多了。”
回首萬里,故人長訣。
蒼青色的招瑤山籠罩着一層薄霧,彷彿氤氳在宣紙里的水墨。
可這凄冷的風雨並沒有阻擋虔誠之人的腳步,長生宮依稀能聽到蒼梧郡里喧鬧歡慶的聲音。
慕紫蘇並未殉情而死,而是被龍汲君救了下來。顧修緣怕她醒來后再度尋死,便暫時封住了她的琵琶骨。
她沒有哭泣,只是將自己關在寢殿內,不見任何人,懷抱着他留下的斷劍,一動也不動的蜷縮在角落裏,雙眼枯寂而木訥,她覺得自己像沉入深海里的枯骨,空蕩蕩的,不見天光。
觀音奴和趙約羅每日都會送來吃食和水,淚眼朦朧的乞求她吃一口,哪怕只有一口,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所有人都無法忘記慕紫蘇為護住斷裂的卻邪劍,大殺四方的一幕,曾經那灼灼若朝霞般的少女僅在一夜之間消失了,鮮艷緋紅嫁衣彷彿夕陽里最窒息的那一抹暮色,血煞瞳的深處再沒有屬於人類的溫熱,揚眉轉袖間便是屍山血海,火海滔天。
如神祗般俯瞰眾生,又如魔般狷狂倨傲,殺意冷然。洶湧的魔氣籠蓋於天地之間,天空彷彿即將塌陷一般,令人壓抑無比。
現在,她不再是那個狡黠的饕餮,仗劍江湖的長生宮掌門,她是最為殘狂弒殺的阿修羅少君。
她生而為魔。
可是這世上大概也只有肖賢知道,每每這位少君心情不好時,便會像個孩子一般蜷縮在角落裏一動不動。就如現在一般。
她恢復了記憶,記起了關於他的一切。她想起來只要自己縮在牆角時,旁邊就會伸過來一塊桃酥,她別過頭,那桃酥就追過來。她始終無法抵抗那香甜的味道,便大口的吞下去,然後又有一塊送到她嘴邊,有次她吃得太過忘我,一口咬下去只覺齒間軟軟的,便聽得肖賢倒吸一口冷氣,道:“咬壞了我的手,日後可就沒人給你做這般美味的點心了。”
抬起頭時,正對上那雙冷艷的長眸泛着寵溺的光。
他彎起眼睛笑笑,探過身來,抱住了她,寬大的手掌輕輕拍着她的背脊,一下下那麼緩慢,像在講一個悠長的故事。
一個這樣疏離冷漠的人,懷抱卻是那麼的暖。
從那以後她就順理成章的,一不開心就悶頭窩在他懷裏,一動也不要動。
她不知不覺變得那麼依賴他,這個找不到了要喊夫君,那個弄壞了也要喊夫君,他呢,就溫柔的說著不要緊,妥帖的照顧着她。
別人笑話她說總有一天給他叫煩了。
她滿不在乎的想着,他才不會走呢。
她又記起了自己剛從蓮花里降世的那段時日,她不會說話,沒有情感,儘管自己從不給他任何回應,她依舊能聽到他孜孜不倦在自己耳邊的話語聲。她不知道他是何人,她只知道,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希望她活下去的人。
月光照故里,想來那就是天涯。
後來她有了身孕,卻還要跑到地界斬殺魔獸,他知道勸不動她,便格外小心翼翼,戰鬥時目光全在她身上,常常因她分神而受傷。她打累了,就靠在他肩頭歇着,又聽得他絮絮叨叨,渴不渴,餓不餓,緊張得不行。一邊說著,還要喂她吃切成小塊的果子。
她低頭對自己的肚子道:“爹是不是很啰嗦,九齡一定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吧。”
“你又嫌我嘮叨了。”
其實,她是願意聽的。
他輕輕摸着她圓滾滾的肚子,又滿懷深情的看着她。最近他常會如此,好像這就是他世界的全部。
他與她十指緊扣,問她,我是凡人,不比你神明之軀,總會衰老,若有朝一日太初之血失效了,或是被你們娘倆喝得一滴不剩,羅睺便會再多納幾位賢婿,你會如何?
她挑挑眉,故意氣他說,後宮佳麗三千人,我當然要雨露均沾了。
他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後來她會夢到一雙年老清瘦的手,她想都沒想,就緊緊的握在手心裏,她知道那是他的。
良久后,她困了,便身子一歪,倒在他懷裏,他的十指輕柔的一下下拍撫着她,那麼安心。
昏昏沉沉的,她聽到他說,“點心夠吃么。”
“嗯。”
“你吃飽了,我便安心了。”
慕紫蘇又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漆黑像織成的大網,沒有盡頭。她看到一條紅線一閃而過,她拚命的去夠那條紅線,卻怎麼也抓不住。
忽地,黑暗裏出現了一個雪白的身影——她一眼就認出他了。
她用盡畢生的力氣,抱住了肖賢,眼淚像珠串一樣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們都說你死了,你看……你不是還好好的嗎?”
可是,沒有回應,他沒有像過去那般擁住她。
她抬起頭,看到他清冷的容顏上依舊掛着溫柔的神色,目光木訥的看着前方。
她在哭泣中大喊道:“你為什麼不理我,你說話啊——夫君,你是不是,還在恨我……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傷了你……你別不理我,我求求你……”
慕紫蘇忽然從夢中驚醒,眼角的淚珠簌簌而下。
一旁的觀音奴和趙約羅聽到了她睡夢中的哭聲,也同時醒了過來,觀音奴輕輕問道:“又夢到阿公了么?”
趙約羅摩挲着慕紫蘇的手,撥開她臉龐凌亂的髮絲,強弩起一個微笑,抿着淚水道:“沒事的,沒事的,父親他功德圓滿,一定……在那邊很好。可他若是看到你如此,定會痛心……”
慕紫蘇彷彿沒有聽到她們的話,她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只有死了才能再見到他……
她一定要當面對他說一句對不起,哪怕他不再原諒自己。
觀音奴看她如行屍般站了起來,因為不安和恐懼,她的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婆婆……你要做什麼?……”
慕紫蘇獃滯的環顧着四周,她總是愛亂放東西,每次他都會不厭其煩的將其放回原處,如今他臨走前也是同過去一樣,將家裏收拾得整潔有序。
她的手拂過妝奩,銅鏡,他的玉枕,被褥,柜子裏一件又一件的長衫,上面似乎還留有他的氣息。
然後,她走了出去,走到他的竹椅前,輕輕撫摸着椅背。好像她還能看到,他坐在這裏笑眯眯的喝着茶,等她風塵僕僕而歸。
趙約羅心驚肉跳的看着慕紫蘇懷裏的斷劍,顫抖着伸出手道:“母親……把卻邪劍先給我,我們回屋裏,我去給你煮你愛喝的紫蘇湯,好么?”
忽地,觀音奴眼見她身上火光一明一滅,封印即將被破,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趙約羅手腕一翻,用劍氣拚命壓制着她,沉聲道:“快!去找顧長老!”
或許是慕紫蘇還未與太初之心融合,當日為護卻邪劍以一敵萬,元氣耗盡,破不了龍汲君和顧修緣合力的封印。
驟然間,一道旋轉的太極印從天而降,同趙約羅合力擎制慕紫蘇的元氣。兩股力量對峙之間,猶如雷聲爆裂,震耳欲聾。
狂風席捲,將顧修緣的墨發和衣袂吹得千篇一律的向後飛舞,他手持劍指自丹田提氣,推開快要支撐不住的趙約羅,以一己之力與慕紫蘇的力量抗衡。
顧修緣驟然一大口鮮血噴涌而出,潑濺滿地,觀音奴嘶喊道:“饕饕婆婆,小……小顧舅公會死的!”
慕紫蘇凝視着顧修緣,他臉色慘白,額間冒出汗珠,卻沒有半分的動搖。
趙約羅眉間緊皺,再次凝聚元氣支援顧修緣,就在這時——
慕紫蘇四周的火光驀然寂滅,她像失去提線的木偶般,頹然跪倒在地。趙約羅心急如焚,收了劍氣疾步跑來,在顫抖的淚水中哀聲道:“饕饕,我已經沒了爹爹,不能再沒有娘親。”
慕紫蘇木訥的盯着前方,彷彿聽不到她的話語,只是反覆的念着道:“他不會……原諒我了。”
她低垂着腦袋,喃喃道:“我怎麼能把他一個人丟下……我怎麼可以……讓他獨自一人。他一定恨我,不然,他怎會毫不猶豫的斬斷紅線,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沒有!”
顧修緣踉踉蹌蹌走來,衣衫被血濡濕,嘀嗒了一路,他俯身蹲在她面前,已是淚流滿面。慕紫蘇緩緩抬起頭,冰涼的淚水佈滿臉頰,她從未見過他哭得這樣傷心。
他泣不成聲的顫抖的指着她心臟的位置,道:“先生……先生他把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不能辜負。”
慕紫蘇一怔,枯槁的眸中閃過孱弱的光。
趙約羅抿着淚水道:“是啊,父親臨走前與我說,如果是旁人,他恐怕不會放心,但若是饕饕,她定能做到。”
肖賢從來就沒把賭注壓在蘇瑛身上,而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慕紫蘇羽化飛升上面。
她忽地想起,她曾信誓旦旦的拉着他的手,對他說,她要去長生宮裏尋長生,要醫好他的病。他總是微笑着摸摸她的頭,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毫無條件相信的模樣。
也許他從未覺着這痴病能醫好,只是想看她飛升的那一日。那時只有他一人記得,他們要守護蒼生的共同願望,卻還想同她攜手並肩,龍燈花鼓夜,仗劍走天涯。
大顆大顆的淚水,無聲的落在地上,暈染開來。
“我以後……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他了,是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