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十章
碧姜已經聽到挽纓的話,抬起了頭。寒氣中,她的臉冰冷着,傲氣天成。與多年前的她神色一致,唯容貌不同。
「辛苦侍劍了,此時裕西關那裏還是冰雪一片,你一路從嚴寒走到酷暑,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吧。」
聲音不同,語氣卻是熟悉的。
侍劍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下來,「主子……奴婢不辛苦……」
「以後莫要喚我主子,我已不是從前的我。或許你一路可能聽說了,我就是陛下新封的玉山郡主。」
碧姜走過去,親手把侍劍扶起來。與三年前不同,侍劍的臉上帶着風霜,想來這三年,在邊關過得也不容易。
自己算是有幸的,至少身邊還有忠僕。她想着,手按在侍劍的手上,感受着手底下皮膚的粗糙。
「這幾年,辛苦你了。」
「郡主……」
「好,你快起來吧。一路奔波,讓挽纓帶你下去,好好歇着。」
挽纓領命,忙帶走侍劍。侍劍已用袖子擦凈淚水,低着頭跟着挽纓下去。挽纓的腳一跛一跛的,碧姜看着她們相扶的身影,不由得濕了眼眶。
屋內只剩下他們倆人,碧姜轉身,復看向自己的屍身。
許久,她闔上雙目,神色平靜,「蓋上吧,何時公佈死訊?」
「明日吧,宜早不宜遲。」
明日?
碧姜沉思了一會兒,終是點點頭。
明日就明日,這幾日,宮中的賜下的藥材補品皆送到莊子上。甚至還派了太醫前來,都被隱一一擋掉。
看來,太后和陛下並不相信她是真的病重。說不定,以為這是她想躲過燕赤人的求親而使的計策。聽說燕赤的使者並未離京,或許也在等朝廷的答覆。
太后和陛下,還是想用她來和親。
她冷着臉,看着冰棺中的自己。彷彿在這一刻,自己的面目模糊起來。她都有些分不清,究竟自己願意做人人景仰的大長公主,還是願意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
皇家之中,算計從來都是永無休止的。或許她能成為現在的自己,是老天真的在憐憫她。
「寒氣重,你離遠些。」
據九輕輕地把她一拉,拉離冰棺。然後重新合上棺蓋,把她扶坐在一旁桌子邊。他鋪開一張白宣,親自研墨,將狼毫蘸飽墨汁后遞到她的手中。
「大長公主突然病逝,既然早知天命所歸,必會留下遺言。」
她接過筆,沒錯,還是隱想得周到。
堂堂一個護國大長公主病逝,不可能之前毫無徵兆。他們不讓太醫看診,總得有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你來說,我寫。」
「好。」他傾着身體,絕世的俊顏近在她的眼前。那眼神幽深,看進她的心裏,一字一句地道:「陛下太后親啟:自三年前裕西關與燕赤國一役,臣身受重傷,幾近命喪黃泉。然老天憐憫,得以免去鬼門關。但深知傷重累累,時日無多,殘喘三年,屆時閻羅冊上一勾,終是要魂歸九泉。三年來,臣漸感體力不支,自知天命,不願讓陛下與太后勞費心神,一直瞞而不報,望請恕罪。」
「臣死後,所屬封地除玉山郡外,皆上交朝廷。公主府中奴婢下人,全部轉贈玉山郡主。還請陛下太后開恩,將公主府留做玉山郡主的府邸。臣與玉山郡主雖相識不久,卻是投緣。臣待郡主如妹,郡主亦視臣如姐,特囑咐玉山郡主不許為臣守孝,宜儘早嫁進敬國公府。臣看過日子,本月二十八,宜嫁娶,是大吉之日。」
他說到這裏,眼睛是盯着碧姜的,碧姜手一頓,接着寫完。寫完后,才看向他,「為何這麼急?」
「燕赤此行,是想折辱我大肅,或者說是你。你一死,皇室之中再無公主。你最信任的人唯有玉山郡主,你說,到時候燕赤那些小人會不會轉而求娶你?太后和陛下的心思,想必你是明白的,或許他們真會用現在的你替嫁。」
若是那樣,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雖然他們有婚約,然國難當前,大義之下,她不嫁也得嫁。
她點頭點,眼神冰冷。
心裏越發的冰涼一片,要想逃過和親的命運,她只能是儘早嫁進國公府。陛下再昏庸,也不可能讓一個臣子之妻去和親。
想到這裏,她對皇侄越發的失望。
「燕赤狼子野心,臣與他們曾有過八年交戰,深知他們生性貪婪,狡猾多計,永不知足。望陛下謹記先帝遺願,與燕赤,絕不可談和。臣深知朝中將才稀少,陛下或許無可用之人。臣斗膽推薦,敬國公據九,文韜武略,是將帥之才,堪當大用。」
她看了他一眼,他說過,若是要出征,會帶她前往。他們與過去一樣,把燕赤人再次趕得遠遠的。
手上的筆似有千斤重,她握得很緊,就像是握着劍一般。
「臣死後,不葬皇陵,不葬別人的祖陵。」
他看向她,她凄涼一笑,「我是和離的公主,按制還是皇家女,死後應葬妃陵。但那裏卻不是我願意呆的地方,雖然只是一具軀殼,我也想呆在自己喜歡的地方。不如就望歸山吧,那裏離皇陵近。」
「好,臣願永世守護大肅,願葬在望歸山,遙望着肅氏皇陵,還請陛下恩准。臣肅玉絕筆。」
最後一個字收尾,她握筆的手,已關節泛白。
論天下知她心者,唯隱莫屬。這一字字,一句句,彷彿就是出自她的口中。事無巨細,面面俱到。
白宣黑字,望之,字字觸目驚心。
「甚好,明日就去宮中報喪。」
她放下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從今往後,肅玉這個人,就連名字,都不會再存於世間。就讓之前的種種,都隨着那具軀殼的下葬塵歸塵,土歸土。
兩人等着墨跡干透,把宣紙收起來。折好后據九揣進袖中,與她一起出了屋子。
翌日清晨,一騎快馬直奔京中,騎馬人頭縛白色的孝布,徑直停在宮門外。宮門口的侍衛眉頭一皺,還未訓斥,就聽來人說:「護國大長公主於昨夜子時正病逝。」
什麼?
侍衛心一驚,忙進去稟報。
喪報一層層,通過宮人的嘴傳到太后和陛下的耳中。太後手中的杯子差點滑下來,喃喃道:「怎麼可能?」
明明每次進宮看着都是康健的樣子,怎麼就病逝了,會不會其中有什麼詐?
陛下臉一沉,「快,備駕,朕要出宮。」
秀水庄內,眾人已經準備妥當,由碧姜扶棺回京。她一身孝衣,滿臉悲慟,越發顯得楚楚,令人生憐。
挽纓和侍劍左右攙扶着她,跟在靈柩的後面。
喪號,白幡。
原來的棺木已換,由於屍體太過僵硬,壽衣沒有另行更換。即使是知道棺中只是主子的軀殼,挽纓和侍劍還是哭成了淚人兒。
三年前積攢下來不敢流的淚水,此時流了個痛快。
碧姜亦是淚眼朦朧,濕了眼眶。領頭的是據九,沒有着孝衣,卻也是一身的白袍。侍衛們起棺,一行人出了秀水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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