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貪心的豺狼
殘陽夕照,月上南山。
黯淡的夕陽和清冷的月光交相灑下,照映着簡單院落。
蘇昂跨進院門,匕式的木門兩年前刷過,但沒再修葺,漆黑的桐油漆也有些斑駁。小小的院落里分佈着十株桑樹,既用來遮擋視線,也用來養蠶,桑葚還可以吃。陪伴自己的小奴鳶早上摘了桑葚,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錯。
桑樹後有一口自家用的水井,井邊放置用來舂穀的石臼,石臼還在,但裏面的木杵不見了,蘇昂連忙呵斥:“鳶,不得無禮!”
鳶,全名‘小奴鳶’,是已故的父親買來,準備自己成年時教導閨房之事,進行某種啟蒙的‘一夜姻’,這是瑤國的舊規矩,有些地位的人家,都會給子嗣準備一夜姻,而從小養大的一夜姻女子,將來,會成為子嗣府上的頭領丫鬟。
但不管怎麼說,小奴鳶的身份是隸臣妾,也就是地位比較高的奴隸了,要是用木杵毆打了里長左更,自己也保不住她!想起小奴鳶兩年無微不至的照顧,蘇昂壓不住急切的情緒,咳嗽兩聲,快步走向房門。
“鳶,不得無禮!”蘇昂再次提醒。
恰好房門倒退出來一個中年漢子,一身粗布麻衣,髮髻上卻有黑色束冠,代表着第二級爵位‘上造’的身份。每次看見這東西,蘇昂都覺得壓力很大,這說明左更是個有本事的,不是普通人。
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左更的頭上,應該只裹着黑色布巾!
好在,左更不敢和小奴鳶動手,小奴鳶也是個機靈的,手裏拿着木杵,但沒使用,挺着青澀的胸脯把左更逼出房門。小奴鳶是他蘇昂的一夜姻,而他蘇昂,有個身為第三級爵位‘走馬’的仲兄蘇爾!
“小畜生,有個痴情郎別號你就靠個小女子護佑了,可她能護佑你多久呢?護到走馬爵蘇爾出現?”
痴情郎蘇昂?
聽到這個別號,蘇昂眉頭微挑,他真不記得自己有這個別號了。
一直注意他表情的左更,嘴角挑起詭異的笑容,揚了揚手中簡牘:“前日午時一刻,小奴鳶以五百半兩錢,把一夜姻的行頭售賣於本里長。”
聞言,蘇昂眯起眼睛,略微偏頭,看了小奴鳶一眼。
小奴鳶叫了聲‘錢貨兩訖’,注意到蘇昂的視線,連忙低下頭。
“可不是錢貨兩訖,五百個半兩錢,本里長可是給你了,可一夜姻的行頭不夠數,今個,本里長就是來拿少的那一件!”
左更在門口一坐,岔開腿,瞪大銅鈴似的眼:“今個不把東西給全了,本里長就不走了!”
面對左更的咄咄逼人,蘇昂微微搖頭,嘆道:“里長大人,做人切莫貪心。”
“本里長有何貪心之有!”
左更跳起來,逼近蘇昂,居高臨下,一股子氣勢熥起來,惡狠狠的壓下:“小畜生,你說,本里長貪心何在!”
被陰影籠罩的蘇昂略微抬頭,他的身材不矮,但到底半個月後才是成年,比左更低了半頭,笑道:“三倍的價格買你一百畝田地,如今快兩年了,這田地的交易簡牘,可還在你里長大人的手裏扣着呢。南寧里的百姓以為我蘇昂佔着肥田不耕,都盼我早死,不過那些童謠,怕不是百姓能編出來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左更大笑。
“人吶,莫貪心,差不多就行了。”
蘇昂再次道:“五百七十六個半兩錢才是一金,你出的價格只是五百個半兩錢而已,小奴鳶一夜姻的行頭,都是用上好的錦帛織造而成,起碼值三金以上,少一件,值什麼?”
“可是,本里長貪心!”
左更的眼睛瞪得更大,蒲扇般的大手摁在蘇昂的肩膀上,略微用力,蘇昂就覺得胸口憋悶,險些一口血噴出來,但力道沒摁下去,左更後退兩步,指着這處院落,發出連聲狂笑。
眼看對方的猖獗,蘇昂卻是笑得意味深長了,左更不敢在南寧里殺他,近兩年卻步步緊逼,非要讓他自己氣死不可,這不敢得罪仲兄蘇爾的里長大人,只是為了一百畝肥田?
“貪心如何?”
“貪心如何?”
“貪心如何!”
“本里長便是欺你,又如何?!!!”
被蘇昂的態度激怒,左更拽過小奴鳶手裏的木杵,掌心一亮,登時把木杵捏成碎片:“嘖嘖,別以為本里長不知道你的底細!你為情所傷,腦袋出了問題,你不是識字三百能內觀眉心神庭,能看見文火火把的白身了,現在的你,大字都不認得幾個,還有什麼本事?你以為,你還能出人頭地?
我今天就是來羞辱你的,你以為我要的最後一件是什麼?是一夜姻的行頭裏,你成年時最後要剝掉的,小奴鳶的裏衣!”
裏衣,也就是肚兜,怎麼能給了外人?
小奴鳶臉色發白,卻擔心看向同樣攥緊手掌的蘇昂:“主子,不要動了肝火!”
聽得此話的蘇昂,帶着殺意掃了左更一眼,緩緩的,把冰冷的空氣吞進肺葉。
明顯是撕破臉皮了,左更來過很多次,知道他的身子骨弱,不能動了肝火,每一次都要激怒他,要傷他的身子。
兩年來,他已經學會壓制情緒,學會隱忍,學會不動聲色,但不代表,他不會反擊!
“里長大人!”蘇昂提高了聲音:“我是不是白身,有縣考作準,你一介里長,恐怕說了不算。”
“縣考?就憑你?”
感知到殺氣的左更更得意了,詭譎的盯着蘇昂,稍後,忽然叫道:“小畜生!”
“當今天下,文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從修身開始,你沉迷兒女情長,為了女子的戲言觸犯律法,當場鞭笞三百,你額頭的傷疤就是鞭笞誤傷,你難道不記得了!再談‘齊家’,為了免去你之後的處罰,你的伯兄蘇爾,也是第五級爵位的大夫蘇爾,他連降兩級爵位,以至於蘇家家道中落,你何談齊家?治國平天下?哈哈,你談得上么?文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一條不沾,有什麼臉面敢說是個讀書人?又有什麼臉面,繼續苟活人世!
所謂的痴情郎,你不如死!你不如死!你不如死!”
說話的時候,左更朝着蘇昂走來,句句都是逼迫,所走的每一步,也都帶着強大的震懾。對此蘇昂微微閉眼,隨後睜開,輕笑道:“我死了,一百畝肥田,連着這座小院,不就全都歸你了?里長大人,山不轉水轉,咱們,山水有相逢呢。”
深深盯着蘇昂笑容的左更,怔了一下,哼一聲,轉身就走。
只要蘇昂活着,小奴鳶的裏衣,他不敢要,但今個撕破臉皮,還是沒氣死這個病癆鬼?左更臨出門前,回頭一望,眼底全是陰霾。
小奴鳶跟過去,重重關上院門,又快步走向蘇昂,低着頭,一副犯錯等待懲罰的樣子。蘇昂卻搖搖頭,伸出手:“扶我去裏屋。”
天色已黑,燈火如豆。
在小奴鳶的攙扶下,蘇昂進了裏屋,剛剛進門,驀然扶住門框,一張嘴,嘔出半口鮮血。
“主子!”小奴鳶連忙叫道。
“不妨事。”蘇昂在炕上坐下。
說著不妨事,其實蘇昂現在,體內好像有岩漿沸騰,心臟的跳動,血液的流淌,都在灼燒這具脆弱的身體。他魂穿瑤國兩年時間,已經學會了壓制情緒,也學會了隱忍,但左更剛才說的話,激起了這具身體的埋藏記憶。
原來如此!
蘇昂想起了仲兄蘇爾為什麼連降兩級爵位,又是因為什麼,自己被下放到小小的南寧里,摸摸左邊額頭直到臉頰的疤痕,忽然問道:“鳶,記得你有一門手藝,為任俠紋繪收服精怪的標誌?”
“是的主子,奴家是百工類的隸臣妾,學過刺繪。”
“那好,你便在這疤痕上,給我刺些東西遮擋吧。”
“這疤痕……”
小奴鳶撫摸蘇昂的疤痕,心疼得掉眼淚,去拿了工具,回來道:“適合紋繪翠竹,主子,您是文傑,這疤痕又是鞭笞誤傷,可以刺繪梅蘭竹菊遮擋。”
“那就翠竹吧。”蘇昂沒怎麼在乎。
輕柔的小手在臉上撫摸,伴隨着特別細緻,也特別小心的輕微動作,小奴鳶努力放輕了手上的工夫,讓蘇昂不感到太大的疼痛,中途休息時,還是沒忍住開口:“主子,老太太和走馬爵爺的信簡、錢財,已經好幾個月沒送到了。”
“所以你賣了一夜姻的行頭?”
蘇昂躺在小奴鳶的腿上,觸鼻溫香,輕輕吸口氣。
不用問也知道,肯定是缺錢了,小奴鳶才會賣掉一夜姻的行頭。雖然只是一夜姻緣,但這行頭,卻是在以後,小奴鳶管理府上女性隸臣妾的家什了,相當於尚方寶劍。小奴鳶一心為了自己,卻不知道,魂已碎,自己不是前身。
“您需要老酒活血,也需要肉食滋補身體……”小奴鳶欲言又止。
“不用說了。”
蘇昂擺擺手,忽然間,有些恨自己沒能早穿越兩天了,前身那個老實的傻子,竟然用了三倍的價格買一百畝田地,這是心灰意冷想學陶淵明了?結果,引出了左更這隻貪心的豺狼。
而且,豺狼的背後,或許還有猛虎……
“快到縣考了,左更怕我去了陳安縣,怕我找仲兄哭訴,想要徹底翻臉。最近你小心一些,不要被他抓到了把柄。另外,行頭丟了就當丟了,反正也用不着,你以後,叫我叔兄就是。”
“主子!”小奴鳶又驚又喜,嚇得發抖。
大瑤國以‘伯仲叔季’表示兄弟排行的次序,就好像那個早亡的伯兄,還有仲兄蘇爾,叫主子叔兄,這是……什麼意思?
小奴鳶不敢猜測。
“叫我叔兄,叫蘇爾仲兄,叫老太太母親。”
蘇昂掀開敷臉的細布,問道:“完了么?”
“還差一點。”小奴鳶深吸了好幾口氣,讓自己的手不再發抖,終於,把翠竹刺繪完畢,端來水盆給蘇昂看。
很漂亮,柔韌的翠竹斜插入鬢,笑一笑,蔥翠的竹葉彷彿隨風搖擺,蘇昂讚歎過小奴鳶的手藝,讓小奴鳶去休息,自己,拿起了案牘上的一卷竹簡。
是《天下通史》,蘇昂就是用這個,回憶前身認識的字。
可惜,收效甚微。
“左更是要徹底翻臉了,他不敢在南寧里殺我,但郡、縣、鄉、亭、里之間的行道,並不在居住區鎮碑的保護之下。大瑤國是人族守鎮碑,鬼靈盪四野,精怪嘯山林,這傢伙很可能,想在行道殺我。”
“就算能安全的到達縣城,識字不夠,也不能內觀神庭,我就沒有白身的身份,怎麼參加縣考?一直留在南寧里的話,早晚會被左更害死。”
“不管如何,要把小奴鳶送回去!”幾乎陷進死地的蘇昂嘆口氣,這時候,就算把百畝肥田給了左更,左更也會殺人滅口。
“呵呵,小後生,看來你需要幫助啊?”
就在蘇昂回望小奴鳶的房間時,一聲雅緻飄逸的笑,忽然傳進了耳朵。
臉色一變,蘇昂連忙轉身,又四處探勘,但沒有發現任何一個身影,他把窗戶打開,查看外面時,遠處,飛來一個帶着七彩流光的小小身影。
“嚶嚶,嚶嚶嚶,蘇……昂。”
芷蘭兒飛了過來,艱難的提着一朵精緻的豆蔻花,落在蘇昂的掌心,把豆蔻花往前推:“嚶嚶,蘇昂……喝。”
“你怎麼晚上出來了?採花娘晚上出來,很傷身的。”
蘇昂把豆蔻花捻起來,這花朵只有三到四毫米長,很小,但有份量。注意到翠竹刺繪的芷蘭兒飛上蘇昂的臉,覺得漂亮,開心的飛舞起來。
還記得聲音的蘇昂,漫不經心的把豆蔻花送往嘴邊,眼睛四處觀看。
剛才的聲音,絕對不是幻聽!
那麼,到底是誰?
蘇昂正想着,忽的,清香沁入鼻翼,直入肺部,又順着血液蔓延全身,捏着豆蔻花的手指猛然僵住了,不可思議的,盯着眼前小小的豆蔻花朵。
花朵里有更小的,一滴都不到的琥珀色液體,是蜜。
但只是香味,就讓他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彷彿自己的魂魄,此時,徹底掌控了這具本不該屬於自己的身體!
而那雅緻的笑聲又出現了:
“小後生,還等什麼?你的機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