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以商養國
“這是什麼?”林則徐一愣,皺了皺眉,伸手接過錦帕,就着燭光,仔細看了起來。
片刻后,林則徐騰然躍起,一掌猛地拍在案幾之上,直震得茶碗“哐嘡”一聲跌落在地,飛濺的碎片和茶水撲的李元宏一臉一身,只聽見林則徐大聲吼道:“你,你好大的膽子!”
林則徐是何等聰明的人,一看這米粒一般大小的字,就知道這是考場作弊的工具,一看上面的內容,正是李元宏的墨卷內容,尤其那幾篇時論,他看過多遍了,記得格外清楚。
在他的治下出了如此大案,作弊者竟然還被推為解元,這件事若是傳出去,他,以及整個陝西官場,豈不成了大笑話,他林則徐如何面對全國泱泱之口,如何面對皇帝,如何面對天下百萬學子。
林則徐年輕時脾氣很大,雖然在官場多年有所磨礪,但今日之事實在超出了他忍受的程度,只見林則徐在屋內來回疾走數步,忽然對外面大聲吼道:“來人,給我將他拿了。”
李元宏此時恨悔交加,他認為,雖然自己在這個世界一向不學無術,但做人從來堂堂正正,從未被人戳過脊梁骨,但那日科考,他鬼迷心竅犯下大錯。而今日,一是他不願欺騙林則徐,二也清楚自己的斤兩,知道林則徐遲早會發現,與其被他揭破,不如自己坦白,死也死的像個男人。
想到這裏,李元宏從地上猛然站起,喝道:“不用拿,我自己走。”霍然挺身,向外走去。
外面大殿本來喧鬧非常,此時也鴉雀無聲了,所有人都聽見林則徐的怒吼聲,學政、考官以及眾舉子都驚呆了,剛才還好好的巡撫大人,怎麼忽然暴怒起來,竟然要拿今科解元,這!這簡直匪夷所思到極點,所有人都懷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毛病了。跟林則徐前來的巡捕們也都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林則徐此時倒是一愣,沒想到這個李元宏自己出去了,好像倒是他有理一樣。
林則徐猛然警醒,事情還沒了解清楚,就拿了今科解元,自己確實有些唐突了,說不定另有隱情。
林則徐愛才之心一起,急忙跑出幾步,叫道:“你且回來!”
但李元宏恨極了自己,也不管不問,仍然徑直向外走,直到門口,卻被林則徐衝上來硬生生拽了回去,門外大殿內的學政舉子們哪見過這樣景象,驚的一個個張大了嘴巴,心道這趟鹿鳴宴沒白來,巡撫和舉人也能打架,今天算是長見識了。
林則徐一臉怒氣瞪着李元宏,李元宏氣鼓鼓的瞪着林則徐,兩個瞪了半天,最後林則徐先敗下陣來,咳嗽一聲道:“你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我說清楚,不可誆言,若是事出有因,本帥或能法外開恩。”林則徐做過總督,又帶過兵,所以能用“本帥”來威懾李元宏,但後半句又有愛才惜才之意。
李元宏嘴裏嘟囔道:“我就是作弊了。”接着把科考的一番經歷大概說了一遍。
林則徐聽完,眉頭緊皺,他知道這件事的分量,有清一代,每次泄露鄉試考題事發,伴隨着的都是一場腥風血雨,幾十上百個官員的腦袋說砍就砍,就連發生案件的省也會受到株連,舉人名額甚至會相應減少。
“這麼說,那幾篇時論根本不是你寫的?”林則徐還抱有一絲希望
“一個字都不是。”李元宏毫無畏懼的看着林則徐。
作弊也做的如此理直氣壯,倒是第一次見。
林則徐微探身子,注視着李元宏的眼睛,看到的是一雙清澈、真誠、坦然,甚至有些自信的眼睛,那幾篇好文章雖然不是他寫的,但通過剛才的答話和談吐,林則徐看出來,眼前這個青年不同於尋常的學子,他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氣質,是一種幹練,一種洒脫,一種睿智,和一種倔犟。
“唉!”一塊璞玉就這樣毀了,實在可惜,但法不容情,林則徐只好嘆息一聲。
“不過,我覺得那幾篇時論有些毛病。”李元宏歪着腦袋想了想。
“嗯?有那些毛病?”林則徐直起身子,仔細聽李元宏說話。
“第一篇時論寫道,以農養國不如以工養國,主張仿效西洋,官府大力開辦工場、礦山、以此籌措銀錢,相應減少農桑稅賦,但是,我認為這樣不妥。”李元宏在抄那篇時論的時候,就覺得那樣不好。
“哦?那你有什麼想法?”對那篇時論,林則徐最為欣賞的就是這段了,現在既然有人說它不妥,他當然很想聽聽。
“目前國家面臨的問題,首當其衝的就是吏治。”李元宏沒進過官場,除了這些日子,他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鎮長了,但來自現代的他,看過不少清朝電視劇,什麼《巡街御使》,《乾隆大帝》數不勝數,他當然知道清朝中後期官場**的程度。
“嗯!”林則徐對此也是深有體會。
“所以,讓官員去辦工場、礦山等等,等於增加了成百上千個衙門,又等於增加了成千上萬的官吏,這些官吏貪污受賄,玩忽職守,就地刮錢都是他們的看家本領。想靠這些官員為國家籌措銀兩,無異於與虎謀皮,林大人,您可曾聽說哪個衙門能為國家賺錢的?”李元宏想到現代的國營企業,頓時有感而發。
林則徐沉思片刻,心裏不得不承認李元宏所說有理,但他又有些不甘心,前一段時間朝廷為了籌集給英國人的賠款,還向陝西攤派了一百萬兩銀子,再加上鎮壓陝西“刀客”和回民的暴動所需的軍餉,現在他最缺的就是錢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剛燃起的希望就這樣破滅了,林則徐實在有些不甘心。
“我以為,不如把‘以工養國’四字改成‘以商養國’,這樣做有三點好處,其一、大人您想,開辦工場礦山,為什麼不能用官員?就是因為當官的會貪,而商人則不會出現這種情況,貪來貪去都是自己的。其二、因為工場是國家的,與官員沒有直接利益的牽掣,所以他們不可能細心經營,如果工場是商人的,一切利益與他們息息相關,那商人們做事就會不遺餘力。其三、開辦工場需要一大筆錢,靠朝廷是不可能的,而商人手中卻有大筆的閑錢,讓商人們合力出錢,豈不兩全其美?”
李元宏這樣一大段話,讓林則徐精神為之一振,以前他也有過類似的想法,但也只是一些模糊的輪廓,經過李元宏這樣條理清晰的一分析,頓時心中一動。
不過林則徐是一個做實事的人,他知道,很多好的想法,不一定能收到好的效果,而且一旦付諸以實施,很可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這件事必須仔細想想。
李元宏看着林則徐在屋裏來回踱步,皺眉思索,於是老實不客氣的一**坐在一邊喝起茶來。
半響后,林則徐站定道:“現在有三個難題,第一是商人如何肯出錢辦場,第二是辦何種工場,第三是朝廷鼓勵農桑,工場所需的工人哪裏來?”
李元宏抬起頭苦笑着說道:“大人,這我哪裏知道啊,你是巡撫我又不是!”
林則徐聞言一怔,猛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這倒是難為你了!”
李元宏也是抿嘴一笑道:“其實第一個難題和第二個難題可以說是一回事,商賈們當然希望賺錢了,只要是能賺錢的行當,趕都趕不走,但是,這是需要官府引導的,比如你下令種玉米的可以少繳田畝稅,當然大家都跑去種玉米了,再比如你下令養牛給予補貼,耕牛自然就多起來了,糧食產量必然也會相應大增,所以只要官府對商人不掣肘,處處給予優惠,商賈之肆肯定會繁榮起來。
至於第二個難題就好辦多了,今年渭南、富平、大荔、蒲城等地突遭大災,很多百姓流離失所,這麼一大群人,賑災還需要不少銀子,不如招募來充做場工,既可以免除民變的危險,又可以解除缺少場工的難題,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
李元宏說的前半段歸納起來就是兩個字——勵商,而後半段卻是他的臨機想出來的,其實林則徐這一段時間一直忙碌於賑災,他之前採用的方法一是募集災民興修水利,修葺官道,以工賑災,但這都需要銀子啊,陝西又是個窮省,哪裏來的這多富餘銀子呢,況且興修水利和修葺官道都是不能盈利辦法,都是往外撒銀子而沒有短期回報的辦法,只能做權宜之計。
他採取的第二個辦法是讓富家士紳收養極貧之戶,但那些地主士紳個個為富不仁,讓他們出錢,比要了他們的命還難,所以近期仍然有很多災民因飢餓而暴動,讓林則徐疲於奔命。
但李元宏這個辦法卻正好解決了兩個方面的問題,讓林則徐不禁喜上眉梢。他略一思索,便有了辦法。
前一段時間新疆的伊犁將軍和西安將軍報說,軍用的牛皮帳篷已經霉變,大部不能使用,需要全部更換,兵部已經下令,將五萬頂霉變的牛皮帳篷運往山東,並就地低價售給平民,何不將這批牛皮低價買下,開辦工場翻新牛皮,再折價給戶部,豈不是好!
一頂霉變的牛皮帳篷,僅僅900文制錢,而翻新后至少可以賣到3000文錢,每頂賺下2000多文,合起來就是一萬萬錢啊,這下賑災的銀子不就解決了嗎!
壓在林則徐心中的一塊巨石,今天終於卸去了,他不禁長長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緩緩對李元宏說道:“你不能留在陝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