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尾聲 (1)
尚未至夕陽西下時,天際的火燒雲已染紅了大半天空,從太湖那邊蔓延過來,籠罩在姑蘇城上空,彷彿天空也着了火,流光般的雲霞蒸騰,倒映在湖水中,好似一併溶入了水中,讓那從天到地,都鋪滿了刺目的紅色。
如烈火,如鮮血,如天地之悲泣,萬物之哀鳴。
孫奕之和青青一路衝進吳王宮時,三千越兵連攔也未曾多攔,便放了他們進去。整個姑蘇城已被毀了大半,便是讓他們這區區百人進來,也翻不過天去。
上一次,越軍止步於宮城之前,便幾乎掃空了大半個姑蘇城,如今破城之後,烽火處處,大半宮城都已淪為火海,與半空中的火燒雲幾乎融為一體,都是一般刺目的猩紅。
青青惦記着西施,自殺入宮城,便一步步停地朝着館娃宮直奔而去。
姑蘇城破不過一日間,王宮便被攻下,比上一次更快,其中緣由,孫奕之不問可知,胸中那股憋悶的血氣愈發濃重,若非怕嚇着青青,他幾乎無法壓制那隨時都會噴涌而出的熱血,他的傷勢有多重,他自己比任何人更清楚,可到了這一刻,他卻什麼都顧不得,也要走這一遭。
果然不出他所料,夫差正在此處,館娃宮后的浣紗台憑水而建你,若是從此處乘船離開,便可直入太湖之中,孫奕之留給夫差的最後那條退路,便在此處。
只是此時此刻,夫差根本走不了,也不想走。
他本要帶走的西施,如今卻被另一個男人拉住了手,執手相看,淚眼相對,眼波中流轉的情意綿綿,便是瞎子也能感受得到。
那種毫無保留的戀慕和深情,是他從未在西施眼中真正看到的,他原本以為她是天性單純清冷,又憐惜她體弱多病,方才不曾強求。可如今看到她為另一個男人煥發出如此耀眼的神采,就連素來蒼白清冷的面龐上都泛起了激動的紅暈,他方才真正明白,她並非真正冷清之人,而是她心中另有所屬,她的熱情與摯愛,根本早已給了他人,而無法再分給他一分一毫。
這一刻的打擊,對他而言,甚至大過了城破之時,他早已知道,自己無力回天,這幾年來昏聵沉溺酒色之中,也是想要長醉不醒,不想面對臣民們的失望和痛苦,不想面那越來越糟糕的政局,甚至有時候在噩夢中醒來時,還期盼着這一天早些到來,讓他可以徹底解脫。
可無論如何,他也不曾想過,西施會離開他。
明明上一次,她為了他不惜以命相搏,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徹底破除了他心中最後一點懷疑和顧忌。
“為何……為何……”夫差看着西施臉上的笑容,出言艱澀,根本無法再問下去,欺騙也好,背叛也罷,事實擺在眼前,問與不問,都已無可改變。
西施回頭看了他一眼,略有些歉疚地垂下了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范蠡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衝著夫差說道:“吳王雖敗,仍是一世之雄,又何必為難一介女子?我家大王曾言,吳王若肯歸降,願以百里之地奉養,以謝當年不殺之恩。”
夫差冷笑一聲,說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害,當初孤所犯之錯,勾踐又豈會重蹈覆轍?他便是容我苟活於世,又怎會焚毀我宗廟宮室?不殺之恩,呵呵,是想讓孤也嘗嘗他當初為奴之恥吧?范蠡,孤當初見你才華高絕,方才留你性命,沒想到……你竟如此捨得……讓你的女人,陪了孤十年……十年……哈哈!哈哈!”
他聲嘶力竭地笑着,笑聲中卻帶着一種悲涼絕望之意,就連西施也忍不住抬起頭來,望向他,“大王……”
孫奕之和青青已搶上前一步,衝到了夫差身邊,“大王!末將來遲,望大王恕罪!”
夫差看了他一眼,又轉頭望向西施,輕嘆道:“當初你勸孤重用奕之,孤尚以為,你是真心為孤着想,現在孤才明白……你們借孤之手,生生毀了他……”
孫奕之心頭一震,再望向西施時,眼神便格外複雜。
當初誰也沒想到,西施會求夫差留下他,人人都知他與越人勢不兩立,尤其是太子友之死,他和青青不惜夜闖越營,前去刺殺勾踐,雖然那次勾踐早有準備,設伏險些燒死他們,然而只要兩人一日不死,以他們的卓絕劍術武功,便如一把懸在勾踐頭頂的利劍,不知何時會落下。
就算越軍中大多曾跟青青學過劍法,可越是學過的,越曉得兩人厲害之處,就算千軍萬馬,布下重重陣法,能防得住一日兩日,誰又能保證十日百日裏都無一疏漏?
而這千防萬防,只有有一絲差錯,勾踐就會性命不保。
與其坐以待斃,不若給他們扣上鎖鏈,以吳國百姓和君命將他綁在吳國,讓他為那江河日下的吳軍防務耗盡心血,自有吳王和那些文臣武將們處處掣肘,千方百計地為難與他,這些來自君臣同僚的明槍暗箭,比之沙場更能損耗他的心力。
這幾年下來,孫奕之莫說去行刺勾踐,就連邊城都出不得一步,既要練兵,又要築城,還得動員士兵和邊民開荒耕種,甚至連他自己都親自開了一片田地,以身作則,倒也頗為見效,堪堪保得一城軍民度過了這幾年的災荒,不曾出現大面積的逃荒和餓死之事。
為了這些事,孫奕之這幾年來,寢食難繼,便是青青,也跟着幹了不少活,若非她自幼便長於鄉野,單這一樣,那些真正的世家貴族小姐,就絕難忍受下來。
可到了最後,還是無力回天,齊楚越三國聯合,夫差逼着孫奕之四處征戰奔波,只怕也少不了西施和伯嚭的鼓動,那些原本看似忠君為國的籌謀,可骨子裏藏着的,竟是如此險惡的用心。
夫差這會兒能醒悟過來,孫奕之自然也能想到此處,可事已至此,吳國三面受敵,如今城破人亡,就連范蠡都已登堂入室來見西施,他們又能如何?
孫奕之深吸了口氣,一揮手,帶人將夫差護住,沖他拱手說道:“大王請先行一步,末將在此掠陣,越人若想從此過,必先踏過末將的屍體!”
夫差眼神閃爍了一下,隱隱有些水光晃動,喉頭哽動了兩下,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青青一直站在孫奕之的身邊,定定地望着西施,直到此刻,才緩緩地從背後拔出血瀅劍來,直指向西施,輕聲說道:“夷光姐姐,能不能告訴我,你還做了什麼?”
當初是她一力阻止,孫奕之才放過了西施,答應重回吳軍,憑一己之力,扶持着風雨飄搖中的吳國,苦苦支撐了這幾年,到如今,方才知道,這根本是一個局,一個陷他於死地的局,而設局之人,竟是她視之為親的姐妹,叫她如何能不心痛,如何能不後悔?
西施面色慘白,下意識地捂住心口,對上青青充滿憤恨的眼神,再思及方才夫差萬念俱灰的模樣,不由心痛如絞,先前因看到范蠡而一時振奮的精氣頓時萎靡下來,身子一軟,搖搖欲墜,若非范蠡發覺她不對勁及時扶住,只怕當場便已昏厥過去。
“你若要恨,恨我便是。”范蠡將西施抱在懷中,心痛之極,迎上青青猶如冰箭般的視線,亦毫不退縮,一字一句地說道:“此計本是我定,不過是借她之口罷了。青青姑娘,在下和越國負你良多,只是兵不厭詐,你我也是各為其主,你若要殺,便先殺了我吧!”
青青冷笑一聲,說道:“你以為……我殺不了你么?”她恨得幾乎咬碎了牙齒,內力激蕩,手中血瀅劍頓時劍光暴漲,輕輕一抖,便如點點紅梅綻放,朝着兩人直刺過去。
“動手!——”
“小心!——”
范蠡和西施幾乎同時喊出聲來,都只喊了一句,便相對而視,西施衝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眼中水光瀲灧,眉心緊蹙,哪怕痛苦至極,也強忍着保持清醒地說道:“是我對不起她,不要……不要傷她性命……”
可就在范蠡一聲令下之際,變故已生,那些隨着孫奕之和青青同來之人中,忽然有十幾人反手一劍,刺入身邊最近的同伴心口,隨即便朝一擁而上,朝孫奕之和青青圍攻過去。
而范蠡身後的越軍也將此地重重圍住,手持弓箭,圍成前後三圈,不過轉眼之間,已結成箭陣,正對着浣紗台上眾人。
孫奕之內傷未愈,方才躲避不及,被華宏一劍劃過腰間,已是血流如注,與青青背靠着背,互相支持着,方才站穩身形,看着面前這些跟隨他多年的越人,不禁自嘲地一笑,“你們果然是離火者,這些年來,為取得我的信任,每次出戰,所殺的越兵都是你們的同袍,還真是下得去手……”
華宏咬着牙,充滿恨意地望着他,說道:“當初若非孫武,我們也不會淪為礦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青青姑娘雖對我等有救命之恩,但你與我等之間國讎家恨,唯有以血洗之!你放心,大丈夫恩怨分明,我等絕非貪生怕死之人,你們死後,我等自當相殉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