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當為何所牽(4)
孫奕之頓時默然無語。
他確有此心,被說破之後,也不曾想過讓步。
就算夫差對他對孫家做過很多無可諒解之事,但他畢竟生於吳國,長於吳國,與太子友更是有着十幾年的兄弟之情,怎麼也無法放下那日眼睜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血濺三尺的畫面。
而導致這一悲慘結局的幫凶,便是那個迷惑了大王的妖妃。
可他也知道,西施在入選之前,便是青青的鄰居,是她自小便交好的夷光姐姐。後來她闖入吳宮盜劍,也是全靠西施掩護,才未被他抓到。正因為如此,青青才會應了范蠡之請,教授越國劍士,結果反被他們設計,險些就成了越王手中的傀儡。
由此可見,西施對青青的影響力,絕對超出了一般人。
就算如今越王已亮出了猙獰的爪牙,不再遮遮掩掩地藏着勃勃野心,可夫差如此輕易地再次相信西施,一力護着她不說,還因她而散兵為民,施行“仁政”,看似學着勾踐韜光養晦,卻不知此舉錯上加錯,自廢武功之後,將徹底失去反攻之機。
畢竟,勾踐當時面對的是自負一時的夫差,可如今夫差面對的,是汲取教訓東山再起的勾踐,自己做過的事,勾踐怎麼會容許他再有機會振興?
兵法之道,重在審時度勢,隨機應變,面對不同的對手,要採取不同的策略,盲目地跟從別人的策略,只會被人處處佔盡先機,卡住所有的機會。
夫差昔日的英明神武,驍勇善戰,在遇到了西施之後,便如百鍊鋼化繞指柔,徹底變成了一汪水,隨之流失不見,才有今日的昏庸糊塗之舉。
這樣危險的人物,孫奕之怎能容她繼續活在世間?
只是眼下看到青青不贊同的眼神,他就知道今日這事難辦了。
青青見他默認,不由嘆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對夷光姐姐素有成見,認定是她影響了夫差,可你為何不想想,若是夫差自己不想,又怎會受她影響?男人的成敗,為何總要將罪名推到女人的身上?夷光姐姐原本在苧蘿村過的好端端的,是誰將她拉入這個吃人的後宮之中?最終做出決定的,是夫差,為何偏偏要將一切罪責,都栽在她的頭上呢?你也說了,一錯再錯之人是夫差,有本事,你讓他改變主意啊!反正夷光姐姐現在還昏迷不醒,根本影響不了他的決定!”
孫奕之苦笑了一聲,說道:“問題就在於,哪怕她如今昏迷不醒,大王也未曾放下……大王此番動了真情,再無往日的英明果斷,如此下去,只會越來越糟……”
“所以你就打算釜底抽薪,殺了夷光姐姐,徹底斷了他的念想?”
青青對他這種想法嗤之以鼻,輕哼道:“夫差若當真如你所說,對夷光姐姐動了真情,方才有如今之舉,若你殺了她,可曾想過,夫差會變成怎樣?”
孫奕之一怔,又聽青青補充了一句,“你且想想,若是當日你和師父未能及時趕到,我被離鋒帶去秦國,你又當如何?”
她如此一說,孫奕之不由打了個寒顫,忽地想起在成親之日,忽生變故,青青被離心蠱所惑,險些一劍殺了他,可那一劍,都比不上後來得知她被離鋒帶走時的驚痛之心。那段日子,他幾乎拼了命追蹤他們的行跡,連自己的傷都顧不得,好容易失而復得,卻因她身上的蠱毒,不惜以自身相代,請扁鵲用引蠱之術救她。
那一次,他當真是存了必死之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就是因為知道,若是當真失去了她,此生再無可戀之事,當真生不如死。
將心比心,他都能為青青用上引蠱之術,那夫差,若是沒了西施,又會如何?
只怕這一國之君,一國之民,對他而言,都抵不上紅顏一笑。
傾城傾國,莫不如此。
只因情之所至,捨生忘死,根本已不可能依正常思路而為。
當初夫差繼位之時,曾因先王闔閭之死,勤學苦練,命人立於他出入必經之途,日日喝問,可曾忘了殺父之仇。如此勵精圖治,方才能一舉擊敗越國,南征北戰,無往不利。可正是因為這一次次勝利,讓他滋生驕橫自負之心,才會妄自尊大,被逢迎吹捧的所謂仁義之舉,姑息養奸,終於栽在了越國的美人計下。
如今他大敗之餘,尚對西施不疑不問,恩寵不減,若是這個時候,孫奕之殺了西施,不但不會讓他幡然醒悟,反而會讓他陷入仇恨和瘋狂之中,到時候會做出怎樣的舉動,誰也無法想像。
青青見他終於動容,不似先前那般充滿殺氣,稍稍安心了幾分,伸手拉住他,輕聲說道:“你且在外守着,我進去看看夷光姐姐,很快回來。”
孫奕之無奈地點點頭,知道無法阻止她,也不可能在她面前殺了西施,便只能在外面替她看着巡守的侍衛,由着她自己進去。好在她當初在西施的館娃宮中也住過幾日,熟門熟路,以她的卓絕輕功,避過那些宮女侍衛們的耳目潛入其中,可謂輕而易舉,根本不用他出力。
只是青青順着寢宮上方的橫樑方一進去,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她忍不住低頭朝下一看,卻正好對上下面那人朝上望來的眼神,不由驚得手腳一顫,險些從上面一頭摔了下去。
蘇詡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葯碗交給宮女,眼神掠過上方橫樑,儘管宮室中帷幔遮蔽,光線並不算好,但他還是看到那一閃即逝的淡青色人影,和那雙亮晶晶的眼眸。
他救醒夫差當日,便已得知太子友在陣前自盡之時,孫奕之和青青正好趕到,只是他們來遲一步,依然未能挽回局面,只是嚇退了勾踐,搶下了太子友的屍體,沒讓他身後受到更多的羞辱,而是將他交給了夫差。
也正因為如此,夫差才會在回城當日,便被氣得怒火攻心,嘔血昏迷,被王子地趁機奪權,若非西施相護,從城中找來他和其他醫師,夫差便險些丟了性命。
他一直在等着孫奕之的消息,卻沒想到,夫差一時怒極,竟昏了頭腦,將那疲憊不堪的三萬大軍派去追擊越軍,結果反而落入陷阱,被一舉殲滅,最後不得不派出伯嚭求和,使得吳國大傷元氣,幾乎一蹶不振。
饒是如此,夫差被政務軍事弄得焦頭爛額之際,每日裏還要守在館娃宮中,盯着他們為西施醫治,蘇詡最清楚西施的病情,被委以重任,這兩日下來,雖未能讓她清醒,但能夠維持其生機不斷,傷勢漸愈,便已是大功一件。只是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本可做得更好,卻因為重重顧慮,拖延至今。
總算,拖到他們來了。
青青看到蘇詡之時,也嚇了一跳。蘇詡與孫奕之的關係,她再清楚不過,當初她為人所害,離魂失憶之際,也多虧了蘇詡相助,與他雖算不上熟識,卻也知道此人生性淡泊,雖出身世家大族,卻不喜名利,寧可做個濟世救人的醫師,也不願在家族中混沌一世。
可他居然會在宮中行醫,倒是讓她大為意外。畢竟他以往在長勝軍中做軍醫,經手的多為外傷,而非尋常病症,有時候還會兼任一下仵作,做多了這一類血腥臟污之事,一般貴族世家都多有忌諱,基本上不會請他上門,他也正好落得清凈,不必應酬那些對他另眼相看,冷嘲熱諷之人。
這次若非王子地控制了宮中禁衛和官員,連五劍中人也被關押,西施無人可用,方才病急亂投醫,從外面招募了不少游醫進來,蘇詡本就想着再見太子友一眼,若能有機會勸諫夫差就最好不過,卻沒想到,進來之後,跟着眾醫師救醒了夫差,西施卻觸柱自盡,重傷昏迷不醒,生生將他困在此處。
無論如何,就算蘇詡真的落魄成游醫,也改變不了他是蘇家人的出身。而伍子胥的夫人蘇氏,則是唯一曾給予他幫助和扶持的親人。若非她和孫奕之當日救下了伍家兄妹,他也未必能與他們交好。
而伍子胥和蘇氏之死,就算算在夫差的頭上,可西施也是無可避免的起因。
若說蘇詡肯治夫差,是為國為友,不忍見吳國就此落入王子地之手,被這個敗家子折騰的民不聊生,還有情可原,可他肯為西施療傷……青青是不信的。
她記得的蘇詡,可不是那種仁心仁術的“君子”,更不會為美色所迷惑,那他此刻出現在西施的宮中,還為她熬藥……青青顧不得許多,順着房梁直接躥進了內室,看到宮女剛剛將葯碗放在榻前,準備喂葯之時,她便直接從上面跳了下去,正正好落在那宮女身後,一記手刀,便將她劈暈過去,放在了一旁。
她這幾下動作乾淨利落,壓根沒發出什麼聲音,可當她拿起葯碗想嘗嘗裏面的滋味時,還是聽到了門口傳來的聲音。
“這葯不適合你,還是放下吧。”
“不適合我?”青青霍然轉身,望着悄然而入的蘇詡,冷哼一聲,“難道適合你?所謂醫者父母心,你就是如此對你的病人么?”
蘇詡淡淡一笑,反問道:“若非如此,你將她救醒,且讓她看看,如今越王攻破姑蘇,殺人無數,毀了吳國萬千良田,數萬冤魂,俱是因她而起……你以為,這樣就能治好了她么?”
青青一怔,望着他,像是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之人,“你……真要救她?”
蘇詡搖搖頭,看着她,說道:“我救不了她,葯醫不死人,這心死之人,我如何能救?要救,也得是你……或是她自己……”
“青……青……”身後傳來個虛弱之極的聲音,青青急忙回頭,正正好對上方才睜開的一雙秋水明眸,帶着一層薄薄的霧氣,如泣如訴,正定定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