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趙客縵胡纓(2)
吳王宮在黃昏時刻的景色格外美麗,夕陽斜照在宮牆之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金色,將原本就恢弘富麗的王宮渲染的越發堂皇。
趙青青循着歐鉞所指的方向,先是在一處小客棧定了間客房,寄養下黑驢,然後便換了一身黑衣黑褲,束髮蒙面,等到夜黑之後,方才從客房窗口一躍而出,輕盈若猿猴一般,飛身上房,靠着屋檐梁脊為掩護,直奔吳王宮而去。
縱使此刻姑蘇城中已是夜深人靜,吳王宮中依舊燈火通明,歌舞昇平,趙青青看着那邊的喧嘩熱鬧,繞過宮牆,順着無人之處,一路直奔劍冢。
吳王宮本是守衛森嚴,可誰人也無法看清那個行走在黑暗裏的影子。她藉著樹影山影,身形飄忽不定,輕若落葉,迅似閃電,哪怕空曠之地,只要守衛稍一回頭,她已飛快地穿過了空檔,消失在牆頭樹梢之上。
穿過了王宮,趙青青便到了會嵇山腳下。那劍廬原本就是依山傍水而建,來自吳越兩國的鑄劍師常年被囚禁於此,終年埋頭鑄劍,全然不知時日。他們所鑄之劍,上品收入王宮,中品賜予大臣,下品配發軍中。而那些鑄劍之時因故折損或戾氣過剩的廢劍,就被收入這劍冢之中,等着別的鑄劍師能從中覓得合適材料,回爐再造,或有重見天日之時。
只不過,吳王手中已有歐冶子的名劍,尋常寶劍已難入他的法眼,更罔論其他。這廢劍一旦被棄置劍冢,幾乎就再無重見天日之時。故此,那劍廬周圍的看守嚴密,讓裏面的鑄劍師插翅難飛,而一溪之隔的劍冢里卻陰森冷落,根本無人問津。
那劍廬建於地下,常年不見天日,趙青青就算路過,也是靠聞到那種熟悉的氣味判斷劍廬真正的位置。劍冢卻在會嵇山的一處山洞裏,青青從小就看着阿爹打鐵鑄劍,對阿爹所鑄的劍,有種天然的感應。無需指引,一入會嵇山,她便順着山間一條隱蔽的羊腸小道,準確無誤地在幾個岔道之中,找到了進入劍冢的路。
一入劍冢之時,走進那座幾乎被挖得中空的山洞,青青便感覺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忍不住放眼望去,就見周圍的石壁之上,插着無數把廢劍,長長短短,不一而足。其中還有不少斷劍殘骸散落在地上,有些彎彎曲曲,有些銹跡斑斑,有些遍體缺口裂痕,有些色澤烏黑中帶着幾分血色,這些廢劍身上散發出的森冷寒氣和戾氣,比那些寶劍更讓人為之膽寒。
青青根本沒問過歐鉞,阿爹的血瀅是怎樣一把劍,可當她走進劍冢時,在那千百把廢劍之中,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它。
那把看起來更像是燒火棍的“廢”劍,就插在劍冢中間的亂石堆中,長近五尺,遠遠超過尋常寶劍,劍身烏黑混圓,粗糲不堪,疙疙瘩瘩的,彷彿還帶着層黑黝黝的死氣,當真如同一根鐵棍一般,根本不曾錘鍊出鋒刃來,完全沒有半點寶劍的風采,難怪會被吳王厭棄,廢置於此。
青青走近了細看,才發覺劍身並非真的發黑,上面那層凹凸不平的污垢,明明就是紅得發黑的血疙瘩,那滲人的血色早已侵入劍身之中,與之融為一體。青青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它的劍柄,發覺這劍柄居然觸手溫潤,不似其他鐵器一般的冰冷刺骨。劍柄上刻着太陽鳥,三足金烏的圖案,她伸手握住后,輕輕地一拔,血瀅就應聲而起,發出“錚”的一聲脆響。她隨手一揮間,這把劍更像是她曾經用過的青竹棍,只是分量上重了幾乎十倍,她用慣了竹棍,乍一拿起這把劍,莫名地有種親密感,稍一用力,內力灌注其中,那黑黝黝的劍身忽然像是亮了起來,連那劍身上的血氣,彷彿也跟着暴漲了幾分,散發出一股攝人的氣勢。
她不知道吳王到底要的是什麼樣的寶劍,也不知道歐冶子的神劍是什麼樣,可這把血瀅劍她一入手,就知道吳王絕對看走了眼。
青青的手一揮,這把無鋒無刃的寶劍,劃過身前的幾把廢劍,無聲無息之間,就如同切菜砍瓜一般,將那幾把劍直接削斷,變成了幾截廢鐵。而血瀅劍身上的血色,卻彷彿減少了幾分。她看得奇怪,正打算仔細觀察一番,忽然聽得石壁上發出一聲唿哨,四周一陣急促的飛箭如暴風驟雨一般,唰唰唰地朝她激射而來。
青青知道是自己不小心觸動了機關,當即縱身一躍,飛身而起之際,血瀅在手中已舞成一片黑色的光影,在她周身形成一道嚴密的劍網,那些飛箭一進入這黑色的劍網之中,瞬間就被絞得粉碎。而她在半空中,藉著飛劍之力,直接飛躍到山洞頂端,雙腳倒掛在洞頂的石縫間,單靠一雙手舞動血瀅劍,幻化出無數道劍影,將那些飛箭盡數絞斷擊落。
待到那些飛箭停歇,她終於落地之時,方才她站過的地方,周邊一圈都是碎箭殘羽,根本數不清這短短數息之間,有多少支箭被她斬斷。她收起了血瀅,立刻俯身橫掃出一腳,將地上那些廢劍踢得亂七八糟,連帶那些殘箭也被混入其中,成為一堆垃圾。如此一來,誰也看不出這裏原本有哪些劍,多多少少,也就無人注意了。
處理好這裏的一切,趙青青將血瀅用布條纏了起來,背在身後,快步衝出了劍冢。
劍冢再冷清,距離劍廬也不過一溪之隔,這邊一有動靜,那邊的守衛就已從四面八方包抄了過來。這劍冢原本就是會嵇山中一洞窟,只有一條小路通入,兩側俱是懸崖峭壁,飛猿難上,只要小路當中一夫當關,當真是萬夫莫開。
只不過,趙青青壓根沒打算與這些守衛硬拼,在他們合圍之前,她就已經飛躍上山間叢林,纖瘦的身形只需輕輕在樹梢一借力,便如靈猴似飛鳥,瞬間攀援而上,隱身在數丈高的崖壁之上,俯瞰着那些守衛的到來。
一員武將帶着數十個吳宮守衛趕到劍冢,他先命兩名守衛入內搜尋,待得回報裏面空無一人之時,方留下幾人在外守衛,自己帶人進入劍冢之中。
趙青青原本打算趁着他們進去之時,趁隙離開,剛順着崖壁下滑了數尺,就聽到山洞中傳來個男子的驚呼聲。
“是血瀅!血瀅不見了!有人盜劍!速速稟告大王,有人盜走了血瀅!”
一聞此言,趙青青的身形倏然定住,腳尖勾住山崖上的一處凸起,倒掛金鉤般,翻身向下望去。歐鉞明明說血瀅是阿爹的失敗之作,吳王才會將它棄置劍冢,可她進去之時,那萬千廢劍之中,血瀅獨立當中,雖看似一塊廢鐵,但劍身上的血氣與煞氣之重,眾劍莫有能敵。若真是廢棄之劍,她方才故意弄亂了劍冢,這武將如何還能在那一堆廢劍殘骸之中,一眼看出少了血瀅?可見吳王並非不知血瀅的珍貴之處,可又為何將它棄置此處?
趙青青滿腹疑竇,自然不肯就此離開,整個人倒掛在崖壁上,看着那武將驚惶地從劍冢中跑出,一路高喊着:“速速封鎖宮門,檢查所有宮室,那盜劍之人必然不曾走遠,一定要將他抓回來!”
“遵令!”
眾守衛轟然應諾,隨即四散開來,開始步步為營,尋覓“盜劍者”的下落。
趙青青眯起眼來,盯着那名武將。
他既然如此看重血瀅,想必也知道血瀅的來歷和重要性,說不得,她心裏的疑問,就得着落在此人身上了。
只不過,那些守衛雖然散開,卻是五人一組,十人一隊,隱隱形成一種古怪的隊勢,互為犄角。看似四處分散,實則隨時可以呼應夾擊,她若貿貿然下去,定然會陷入重圍之中。
縱使身處山野鄉村,趙青青也曾聽說過吳國大將孫武之名。此人著有兵法十三卷,乃是伍子胥至交好友。自從應伍子胥之邀入吳,孫武練兵數年,便傾覆曾稱霸一時的楚國,半月之餘便勢若破竹攻下楚國都城,將楚國國庫珍藏一掃而空。此後吳國兵力之盛,冠絕天下,接連伐楚吞越,滅國無數,就連越國國君也曾為吳王奴婢,牽馬嘗糞。這些吳軍若是單打獨鬥,她絕不害怕,可若配合孫武兵法戰陣,加上這吳宮守衛數千,她就算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對付得了這麼多人。
她只能悄然無聲地順着崖壁攀援而上,盯着那武將的去處,小心翼翼地跟隨其後。好在那些吳兵只顧着搜尋林間,壓根不曾想過頭頂數丈之高的懸崖之上,居然還有人能順着峭壁跟着他們,她才能跟着他們一直到了山谷之外。
只可惜,出了會嵇山,距離吳宮宮牆,還有一片方圓數百尺的開闊空地,別說是林木,連地上的草都被鏟的乾乾淨淨,就是為了防備有人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