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乳牛
?雹災一事,裴寶兒自然是知曉的。
太興縣這裏沒有遭災,但往南邊去的幾個大城和村鎮據說死傷無數。興許是當地官員賑災不力,許多流民或北上、或南下尋找生計,近日來城裏便多了些許流民。裴寶兒有些擔憂治安問題,便趁上何府說脫脂牛奶的事時跟何夫人提了一嘴。
可惜何夫人對流民一事不大感興趣,隨意揮了揮手:“不必擔心,雹災不比水災、旱災或是地龍翻身,百姓們雖然眼下有些艱難,但田地總還能再耕種。你看到的這些流民,還不一定全是災民呢。”
裴寶兒只得按捺住心情,跟何家母女“安利”起了牛乳的好處。
“首先,喝牛乳有助於止瀉,大姑娘脾胃虛正適合喝;其次,牛乳中有種物質可以抑制食慾,每天喝一些,就不會老饞嘴想吃肉了;再者,牛乳還可以促進身體加快能量的消耗,每天喝一海碗,相當於坐着不動就跳了一組操~哦對了,還有一個好處,大姑娘如今雖已及笄,但若能保證營養,到時候瘦下來,個頭還能再竄高一點。”
最後兩點對何大姑娘誘惑力十足,畢竟本朝風氣較開放,女子都以身材修長、豐滿為沒,不似前朝那般流行身嬌體弱的美,京城許多大戶人家的女眷還會自己上陣打馬球呢。
她想着自己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像阿娘這樣柔弱動人,還不如往另一個方向努力。於是立馬就點了頭,並殷殷地看着何夫人等她答應。
何夫人倒真是犯了難,她還真沒聽過人喝牛乳的,那東西不是腥得很嗎?不過倒是聽說,有失母幼子靠羊乳餵養活了下來的。現在問題是,她到哪去弄頭產奶的母牛來?
雖然裴娘子跟她細細描述了遍專門產奶的母牛特徵,但何夫人自小沒出過遠門,只見過自家地里的大黃牛,哪裏知道什麼黑白花斑的奶牛。她也不能把莊子上的黃牛奶划拉過來,剛問過僕婦,都說那黃牛產仔后雖也下奶但乳量極少,只夠喂得活它自己的崽子,再多出給人喝卻是不可能了。
於是,這天何縣令下了衙,回到家就見到了愁容滿面的老妻。
“夫人這是怎麼了?可是柔兒病情有反覆?還是城裏大戶不願意出錢建粥棚?”何縣令躊躇了下,才說出下半句。“莫非是倩姨娘惹了夫人不快?夫人放心,我必會好好教訓她……”
何夫人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得了,想去看她就直接去,何必在我這裏裝模作樣。”
“冤枉啊夫人!”
兩人你來我往了幾句,何夫人才道出心中所苦。
不想何縣令聞言便笑了下,摸着鬍子道:“這可真是巧,夫人想要一頭牛,為夫今天卻接了一樁沒人想要的牛公案。”
本朝律法保護耕牛,因為牛是耕種的重要工具,離開牛隻能靠人力,簡直沒法愉快地種田。再加上前兩年的戰亂,如今更是休養生息、恢復田力的時候。
不光朝廷禁止殺牛,大多數小老百姓也對自家的牛看得很重,有時候張家的牛跑到李家后不回來,或是王家的順手牽走了路邊的無主牛,這等雞毛蒜皮小事還經常求告到何縣令面前要求解決呢。
何夫人對此也有所耳聞,兩家人爭牛的事聽多了,但爭着不要的還真是少見。
她好奇問道:“是怎麼個情況?”
原來,因為朝廷對牛的保護制度十分全面,甚至嚴苛到每一頭牛的生老病死、銷售轉手都要專門做記錄。
比如說,有條規定是,家裏每多少畝地可以擁有一頭牛。這頭牛要是病死了,必須向牛羊使或里長報告,由專人去你家查驗一番,然後登記在冊,你才能再買一頭牛回來。
如果你家的是母牛,生了小牛崽,不能隱瞞不報,因為會有專人定期來驗看母牛是否懷孕、有無生病等情況。這種情況下,律法又不允許你擁有兩頭或以上的牛,怎麼辦呢,牛羊使就會以市場價把你家的小牛收購回去,然後再賣給其他缺牛的人。
公牛體力比母牛好,價錢更貴,但母牛能下崽換錢,小牛崽價錢也不低。於是,便有了專養母牛、下崽子換錢的人,這些人若沒有公牛的,多半要跟左鄰右舍借種。
何縣令今兒遇到的案子也算是“借種”鬧出來的爭端。
楊家和馬家是鄰居,家裏田地都不多,只勉強夠一頭牛的數。
去年,馬家的大兒子學人出去經商,居然賺了不少錢,回家買了不少田地。於是,馬家一下子從“只配擁有一頭牛的底層”勉強升級到了“可以擁有兩頭牛的小富農”。
馬家便想着,去市場上買牛崽還要被宰一道,不如直接向鄰居楊家買。本來馬家還想着,讓自家的公牛過去楊家配種,然後生下的牛崽楊家肯定還能給自己打個折。不巧,剛好楊家的母牛年前已經跟其他家借過種,肚子裏揣了崽,已經快生了。馬家不想再等一年,於是兩家就在里長見證下籤了牛崽預定的文書。
結果,牛崽過戶到馬家后,馬家人卻反悔了,嚷嚷着說受騙了。
何縣令當時在公堂上聽得有些頭疼,驚堂木一拍:“說重點!那牛崽是死是活?有無患病、殘缺?”兩家先時約定,若生出的牛崽沒死、沒毛病就成交。
楊家說:“回大人,牛崽是活的,活蹦亂跳,很健康。”
何縣令就不滿地抖了抖鬍子,“既然如此,馬家有什麼好說的?”
馬家喊冤:“青天老爺哪,他那牛雖然沒病沒痛,但長得黑不溜秋的,跟咱們普通牛哪裏一樣!我當時想着鄉里鄰居的,又看那牛崽也算康健,才不好意思馬上退了。誰知道領回家才發現,那牛光會長肉,還不肯耕田,我這不是白買了嘛!”
楊家說:“母牛本來力氣就小,你留着下崽子也行啊。下一胎就回本了,何必咬着我家不放!”
馬家說:“你放屁!尋常母牛三個月胎坐穩了也能幹點活了,你賣給我的這個自懷上崽子,整日裏病懨懨的,吃的還比平時多!”
楊家改口:“我家的牛崽都賣給你家一年多了,你現在才來反悔。說不定就是你家照顧不周才病了的!大人,小的聽人說律法里好像有規定,故意虐待家裏的牛是犯法的!”
馬家被嚇了一跳,急得連成語都憋了出來:“胡說八道!你這是血口噴人!”
兩家人就在公堂上爭吵不休,何縣令做慣了和事佬,打算勸兩邊各退一步,結果,楊家早聽說了那牛不能幹活,打死都不肯把牛買回去。馬家倒是找過牛羊使,可後者嫌棄那牛崽品相不好,給出的價格比當時買小牛崽的還低,加上這一年多喂牛的支出,馬家便覺得虧大了。
一時間,這案子便陷入了僵局。
何縣令便跟夫人說了這事:“這馬家人也是吃飽了撐着的,等生下崽子再把它賣了不就完了,多省心……”
“老爺,你剛剛說那小母牛生得什麼模樣來着?”
何縣令回憶了下,聽他們口中說法,似乎是頭古怪的黑牛。
“咱們這片兒的牛不都是黃的么?難道楊家找了頭水牛配種?”
“這倒不曾聽他們說起,只是馬家賴楊家選的種牛不好,生出來品相才不好。咦,夫人問這個作甚?”
何夫人便有些留心,裴寶兒說的什麼專門產奶的牛是黑白花的,這可從沒見過。不過,這黑色的牛倒也少見,說不好跟那黑白花牛剛好是親戚,都能產奶呢?
“她那些個新奇說法雖說有些離經叛道,但聽得也有幾分道理。柔兒如今對她很是信賴,非要我給她找頭牛回來,還埋怨我把她生矮了,哎~”她嘆了幾句,又笑道:“老爺,明兒開堂時,不如就以你的名義將那牛買下來,這番‘捨己為人’之舉,也稱得上是愛民如子了。”
何縣令沉吟片刻,一頭小母牛算不上大花銷,博個美名也不錯,只是,若那小母牛根本不是所謂的奶牛,豈不是空歡喜一場?
“萬一不是,就養到咱們田莊上下崽唄。老爺你出面買,那馬家還能不給你面子,總不敢坐地起價!”
次日,何縣令便採納了夫人的意見,派人給楊、馬兩家送信,讓他們把牛牽過來當面對質,又悄悄把裴寶兒請過來查看。
裴寶兒一看便是大大的驚喜,這黑牛的乳腺特別發達,即便是在鼓鼓的肚子襯托下不大明顯,跟她印象中電視裏看牛奶廣告裏不大一樣,但和她在這個世界裏看過的母牛相比,已經是非常大的咪咪了。
就這麼著,何縣令主動表態,願以個人身份自馬家手裏買入那頭牛,按的還是健康成年母牛和小牛崽的市價。
如此,皆大歡喜。
只是裴寶兒擠出人群時見着了張略眼熟的臉。唔,好像是上回給蘇娘子梳妝時見着的那個喜歡挑刺的女人。她怎麼在這裏?
不過,那女人似乎沒認出來她,先是艷羨地看了她兩眼,隨後目光落到她左臉頰上,眼中便帶了抹嘲笑的意味,嘴裏嘟囔了幾句不知什麼,又將目光轉回到那頭黑牛身上。
“爹,你怎麼就把牛給賣了?等到下了崽子,再分開賣不是更好?”馬氏對今天的結果有些不滿,她家裏那頭老牛病懨懨的,故而,正想哄着她爹把這母牛的牛崽留給自己家,沒想到縣令大人突然橫插一杠,倒是打亂了她的計劃。
馬父小心翼翼地把銀錢收好,才笑着對自己這個大女兒解釋:“分開賣的價錢也不會高過這個了,你不懂這些,就別瞎摻和了。”又說什麼日頭高了,催她回去洗衣做飯。
馬氏只得悻悻離開,走到拐角處見着裴寶兒的背影,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她忽然記起,剛剛縣令大人朝着自己這邊看了好幾眼,而那個女人就站在自己身邊,還打了個古怪的手勢。難不成,縣令大人買下這牛有什麼古怪不成?
裴寶兒自然不知馬氏心中所想,她離開衙門后便趕往綢緞鋪上工。
路上見着了好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在街角或蹲或坐或躺,面色蠟黃,無精打采,像是餓了許久肚子一樣。還有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眼睛烏溜溜的格外靈動,雖然看上去也餓壞了,但仍強撐着用一塊濕帕子擦拭她身旁的一個老人。
裴寶兒心中有些酸楚,折返回去,在街頭買了十幾個最便宜的窩窩頭,走過去給他們平分了,又給那小姑娘和老人手裏塞了各兩個。
和其他人狼吞虎咽不同,這對老少的搭配吃得很慢,小姑娘似乎家教還不錯,即便餓也努力在細嚼慢咽,那老人則大約是生病體虛,沒有力氣,只能慢慢嚼。那小姑娘吃了半個,又將手上剩下那半個偷偷塞到懷裏,還騙那老人說自己都吃完了,飽得很。
裴寶兒知道自己該趕緊去鋪子,可她神使鬼差的,一直遠遠地看着他們,看了許久才快步走開。
她知道,這一場雹災定然沒有何夫人輕描淡寫般的簡單,這次天災過去后,不知又要多出多少流離失所的孤兒。
她自己就是這樣的身世,自然對這些小孩兒更為感同身受。若是可以,她很想幫他們一把。可她如今一個只能顧得上自己溫飽的小老百姓,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