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雁山兵氣 01
?初春,二哥整軍出征,前往月涼山。兩個月後,西南駱子關守將薛楚謀反,擁兵自立,朝廷令慕央為上將軍,率兵五萬,奪回駱子關。慕央不負眾望,以快攻術,不出一月便斬薛楚首級。
然而自燕隨戰事一起,天底下多的是趁亂起勢的,尤其是淮安以西,京唐河道一帶,聽說上至州官,下至小小縣丞,都開始招兵買馬。
江山到處都是戰火,朝廷三不五時就有將帥出征。
慕央自雁子關得勝后,沒有回京,而是折往南方,整軍十五萬駐守淮安,總算穩住了南面局勢。
江山亂象,朝政危局,前朝忙得人仰馬翻,後宮卻是冷清清的。
我在天華宮待得聊賴,便跟皇上皇后請旨,說想去宮外轉轉。
大皇兄沒理我,蘭嘉准了。
入夏時節,我去景陽街聽夢周先生說書,他這一年來倒是不怎麼講深宮軼事了,醒木拍案之間,一則一則都是鐵馬冰河,沙場金戈。一說懷化將軍大戰駱子關,以一敵百於亂戰中取敵將首級;一說月涼山戰事艱險,煥王爺雨夜突襲,折損兵將三萬,浴血死戰,救出陷在北漠的大將軍蕭勇。
座下賓客聽得心驚,急問:“然後呢?然後怎麼樣了?”
夢周先生說:“眼下戰況雖不分明,但長此以往,定是那燕兵大敗在我大隨鐵蹄之下,煥王爺親取平西李有洛首級!”
於是滿座皆是叫好聲。
但北漠的戰事並不如夢周先生說得這般輕鬆,二哥救出蕭勇后,燕整軍五萬,趁大隨不備,攻取西北重鎮邛樓。平西李有洛親率大軍十萬,吞併了月涼山以西的明月關。西北一帶的城池大都被戰火殃及,不少百姓淪為流民。若不是二哥與蕭勇鋌而走險,攻佔了平西中腹的裕城,只怕中州一帶也會失守。
北方的戰事陷入膠着,我不能安心,每日都去長留閣等兵部的消息。
直到八月入秋,二哥才寫了一封家書回來,說他一切都好,就是天冷了,想剝花生就酒吃。
我與蘭嘉在今秋的貢品里挑了一個下午最好的花生,隔日一早,大哥便命人八百里加急給二哥送去。
入冬時節,蘭嘉病了一場,隨後大皇兄傳旨,允她遷入未央宮長住。
各宮妃嬪都有自己的居所,皇后也不例外,大皇兄這道旨意實有獨寵之意,禮部因此上了幾回摺子,但石沉大海。
其實前朝政務繁忙,大皇兄常周轉於金鑾殿與子歸殿之間,蘭嘉便是遷入未央宮,與大皇兄一個月仍僅能見上幾回。
每回我去看她,她都倚窗坐着。我閑來無事去翻她引枕旁的圓匣,竟找出一個剛綉完的香囊,上頭木槿花亭亭清雅。
一名膽大的宮女笑道:“稟公主,這是娘娘親手為皇上繡的,這一隻香囊前,娘娘已綉廢了百十隻不止。”
蘭嘉的女紅與我一直半斤八兩,如今竟能巧奪天工,可見有心做一件事,怎麼都能做好。
及至臘月,內務府開始籌辦年關事宜,小三登去領賞賜,回來后覺得不對,與我說:“公主,咱們宮裏分的物件兒,看着像比別的宮裏多出幾倍不止。”
我令人去傳內務府總管,那總管訕笑着道:“昌平公主有所不知,北面兒戰事吃緊,今秋伊始,皇後娘娘令各宮削減一半用度,公主這不即將大婚么,因此天華宮的份例是照舊的。”
距大皇兄為我和沈羽賜親已近一年,原本成親的日子該在今年三月,二月末,沈瓊來信,說想親自到京觀禮,請旨將成親禮往後推一推,大皇兄允了。
然而之後戰火四起,沈瓊分|身無暇,遲遲未至京城,成親的日子只好一挪再挪。
拖得久了,前朝後宮便傳出些碎語,說什麼的都有,大意只一個,遼東沈家瞧不上本公主。
至於流言的細枝末節就更精彩了,我偶從牆根路過,聽來幾耳朵,說:“遠南那位世子大人與平西的嫣兒郡主自小青梅竹馬相互愛慕,早就不想娶昌平公主為妻了。世子大人去年在九乾城逗留數月,為的就是將嫣兒郡主接回遠南。聖上沒法子,這才將公主賜給沈三少。可沈三少堂堂征西大將軍,遼東王的胞弟,自然不願撿遠南世子大人挑剩下的,因此公主的親事便這麼被撂着了。”
若換作從前,我定要着人將這幾個碎嘴的宮女拿下,好好懲治一番,可現在聽着她們這樣說,反而覺得很好。我與於閑止一番糾葛連自己都看不清,何須與外人分辨,便是能堵住宮裏人的嘴,焉能堵住他們的心。許多人睜眼觀世界也只是看自己想看的,好比盲人摸象,察得片面便自圓其說。左右我不是真的想嫁給沈羽,當初擬下婚約,是為牽制遼東不得不走出的一步棋。眼下這麼僵着挺好,沈羽仍被困在九乾城作質,我卻樂得自在。至於他人口中的真假曲直,終歸傷不了我分毫。
翌日,我請旨一同削減天華宮用度,蘭嘉允了。
這年的除夕過得冷清,遠鄉戰事未平,後宮連歌舞都省了。嬪妃們湊在一起用團圓宴,有幾個新來的我連名字都叫不出。大皇兄也沒來,說是仍在子歸殿議事,只打發劉成寶過來,賞了赴宴的嬪妃每人一隻翠玉鐲子。
宴席伊始,蘭嘉的臉色就不大好,席間有個美人來敬酒,她吃了一口便冷汗涔涔,硬撐不住,還是昏暈過去。
妃妾們亂作一團,我令侍衛把守住宮門,一面着人去請太醫,一面命小三登去請大皇兄。
子時時分,大皇兄披着一身風雪趕來暖閣,眉眼間蕭肅沉默,看了一眼倚榻而坐的蘭嘉,冷聲問:“怎麼回事?”
太醫跪在地上磕頭:“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皇後娘娘是喜脈,已有三個月身孕了!”
大皇兄愣住,看着盈盈笑着的蘭嘉,剛走近兩步,不知想到什麼,又一言不發地折去外間。他褪了絨氅,就着火盆烤了火,直到將一身寒意熔盡,才坐去蘭嘉身邊,將她的手攏在手裏,卻沒與她說話,也沒笑,只是問地上跪着的美人:“方才就是你敬皇后的酒?”
那美人渾身打顫:“回皇上,是……是妾身,但妾身當真不知皇後娘娘已有了身孕。”
大皇兄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一旁內務府的公公代答:“皇上,這是汀芷宮的袁美人,已進宮年余了。”
大皇兄“嗯”了一聲,過了會兒,道:“封妃吧。”
暖閣一眾人等全都傻了眼,莫說這袁美人連彤冊都沒上過不能晉位分,便是破例要晉,斷沒有直接封妃的道理。
我原以為大皇兄一臉不苟言笑是憂心戰事難以展顏,原來竟是歡喜得難以言表因此無聲無息。
這年開春后,我每日裏都往未央宮去,恨不能伴着蘭嘉住下,請了宮裏最好的嬤嬤來教我做小衣裳,到三月暮春,已能做出幾身很像樣子的了。
彼時蘭嘉已顯懷,偶爾她說肚子裏的小人兒會踢她,握着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手心微微一震,我夜裏做夢都是一個小人兒追着我喊“姑姑”。
做小衣裳的時候,我也給小胖墩子精心縫了幾身。
去年我被賜婚給沈羽,他很是彆扭了一陣,後來似是想通,不再喚我世嬸,而是改稱嬸嬸了。
他自小跟在沈瓊身邊的時間少,小小年紀大江南北跑了個遍,在平西住過,在遠南住過,甚至跟着沈羽也在軍中住過,而今久居宮中,倒也隨遇而安。
逾春入夏,沈瓊來信說,拖了一年,不日便進京賠禮。但他說是賠禮,卻沒在信上提我與沈羽的親事。
大皇兄回信上亦不提,大約是等着見招拆招。
隔一日,我去倚暉堂給小胖墩子送新裁好的夏衣,他試過後,說:“凌娘子手也不巧,但她就沒有嬸嬸這份心。”
我問:“凌娘子是誰?”
小胖墩子正往嘴裏塞糕餅,含糊着答:“就是三叔養在遼東王府里的一房妾室,聽說是將門之後,從前還有過三叔的——”
他說到這裏,一下梗住,大約覺得不該與我提這個。
我明白過來,這個凌娘子大約就是沈羽提過的,曾懷過他骨肉的將門女,彼時沈羽還說等成親后,想將她接來公主府安住。
思及此,我忽然想到沈瓊再過幾日就該到京城,照沈羽的本意,這個凌娘子也該隨行來京了吧。
我正欲問小胖墩子,忽有一個文隨模樣的人拿着份信函匆匆進得堂中,一見我和小胖墩子,愣着賠了個禮:“敢問小世子大人,三公子今日沒在倚暉堂么?”
他稱沈羽為三公子,想必是遼東的人了。
小胖墩子聽得這一聲“小世子大人”,很是自得,胡亂將嘴裏的糕餅咽下,一揮手,肅然道:“三叔去兵部了,你有何事,可稟與本小王。”
“這……”這文隨看了我一眼,竟是猶豫。
我納罕,而今沈羽被困在京中,他能接到的消息,必是我大皇兄允他知道的,我大皇兄如今在政事上不瞞我,這文隨手裏的信究竟寫了什麼,竟像不好叫我知道似的。
小胖墩子有模有樣地斥道:“怎麼,何事稟得三叔,稟不得本小王?看你這樣子,竟是不將本小王放在眼裏?”
文隨答:“不敢。”
他一臉急色未消,聽了這話,只好邁前一步將信呈上:“今日晨時傳來消息,遠南忽然在西里整軍,有進犯大隨之意。遠南王與桓帝結盟,令遠南世子大人於五月初迎娶桓國昭永公主為妃,成親當日,遠南世子大人將繼王位,授封下一任遠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