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他山之石 04
我道:“我沒有胡鬧,沈羽是遼東王的三弟,也是大隨的守邊大將,他的身份一直介於朝廷與遼東之間,以至於大皇兄不敢重用。而無論我究竟是何人所出,名義上終歸是大隨的嫡長公主,沈羽沒有襲爵,我嫁給他,就是下嫁。”
“既是下嫁,我就不必遠赴遼東,只需在宮外建公主府,沈羽為駙馬。這樣一來,非但沈羽可以徹徹底底地歸順朝廷,他名下的四萬精兵,亦當併入我大隨的正統軍,得名將,得精兵,此為好處之一。”
“更重要的是,如今平西與遠南蠢蠢欲動,燕桓兩國虎視眈眈,遼東在大隨腹地之內,萬不可再出岔子,我嫁給沈羽,其一,分去遼東兵力,削弱遼東勢力;其二,便是大皇兄不派沈羽出征,留他在京中,亦可為人質,令遼東王沈瓊不敢妄動。”
我看向二哥與慕央:“阿碧沒有拿自己這一輩子的福澤當笑話,更不想虛擲這一世光陰,做出嫁給沈羽的決定,我亦在心中反覆衡量不下百回,但四海之內,唯有嫁給他,才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如今平西與燕地勾結,遠南手握沈羽的四萬軍,又與桓國廉親王暗中結盟,倘燕人入侵北漠雁關,遠南坐山觀虎鬥,等兩敗俱傷了,舉兵來犯,那時的阿碧當如何自處?”
“我始終是大隨的公主,無論嫁與何人,無論去往何方,倘我依照大皇兄的意思,做了於閑止的王妃,有朝一日看他揮兵北上進犯我家國,看千里江山淪為焦土,那時的阿碧,除了殉國,可還有別的路可走?”
我說到這裏,苦笑了一下:“還不如嫁給沈羽,反倒能活得長些,坦然一些。”
二哥的面色鬱結得能擰出水來,語氣里的怒意絲毫不減:“那也不行,你與沈羽天遠地遠的兩個人,你心中無他,他心中無你,便是嫁了,日日相對,久而久之亦會離心離德,何況以沈羽之智,何嘗算不到你嫁他是困他作質,他往後幾十年可會真心待你?不過做成一對怨侶。”
我道:“古來公主,有幾個敢奢求真心?”
或是做化解征戰的犧牲品,或是隨國亡,與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少時驕縱,長大后,被君主指給一個不稱心卻於王朝有用的人,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何曾敢言情之一字?
我從前不甘心,但我現在認命,我是公主,婚嫁二字,才是我能為家國擔起的責任。
慕央沉默許久,道:“公主若嫁給於閑止,至少他會真心待你。”
我看向慕央:“將軍當年為何不娶阿碧?為何要一夜之間改變主意?”
“是因為得知我實為淮王之女,怕將來江山亂起,憑你之力再護不住我,因此將我推開,推去遠南,推到那個你們說普天之下,唯一一個既能保得住我,又能真心待我的人身邊?”
“可五年前,你們要把我推到於閑止身邊時,可曾問過我一句,心中可有他?”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既然那時沒有問,時至今日,亦不必再問。”
我笑了一下:“其實我說嫁給沈羽,已是很不肯委屈自己了,如若不然,我最該嫁給沈瓊。”
外間風雪變大,天已有些暗了,從將軍府回九乾城,驅車要行一個多時辰。
我離開將軍府的時候,二哥沒有來送我,他仍是氣極,沒有應我一個字,但他能有這樣的反應,便說明我的話他終究是聽進去了。
慕央提着燈,一路將我送至府門外,等小三登趕馬車來。
臨上馬車前,慕央又喚住我。
他問:“阿碧,你方才說,當初先皇下旨讓你嫁給於閑止,你心中不曾有他,但時至今日,你心中可是已有了?”
我愣了愣,驀地想起那日於閑止說,或許是我自欺欺人,只願將心有遠山四個字拆開細品深銘。
阿碧……你心中真的有嗎?
我看向慕央:“我不知道。”
我不敢有。
慕央的眉眼在風雪裏顯得很靜,手中風燈也幢幢,片刻,他沉默地笑了一下,說:“這樣便好。”
回到宮裏已過宵禁,小三登在宮門遞了牌子,架着車要從角門入,剛走了幾步便停住,隔着車簾與我說:“公主,世子大人似在角門等您。”
我遲疑了許久,才下了馬車,於閑止已擎傘向我走來了。
離得近了,他說:“我離開府天已暮了,怕去慕央府上平白與你錯過,因此在這裏等。”
我這才想起此前他讓莫恆帶話說,若他得閑,便來慕央府上接我回宮。
我那時並沒有將這話當真。
一旁的內侍遞來風燈,我順手接過。
於閑止沉默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淡淡笑了一下道:“阿碧,我送你回宮。”
他的眉目在霜雪中浸得久了,帶了三分清寒,但這一笑,白日裏的淡漠已盡數化沒了。
我方覺在我與他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中,他容我,忍我,在他僅余不多的方寸天地里,做出最大的讓步。
可也僅僅是這一寸的讓步了。
兒女情長或許可以坐下說清道明,可大隨,燕地,平西,遠南,在坐皆是英雄,疆土割據,江山天下又當如何言表,倘坐下都是鴻門宴,還妄圖杯酒釋兵權么?
我有些難過,真心難得,可是真心無用啊。
也罷,大皇兄大婚在即,到那時,我要嫁的人便不是他了。
這一場浮夢清歡,快到該醒的時候,便是多一刻沉溺,又何妨呢?
我上前兩步,將手放入他的手中。
他舉着傘,我提着燈,帶我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