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 生生世世 06
沈羽道:“你說得好聽,但我如何能信?”
“我眼下除了這個承諾,是不能再保證別的什麼。”於閑止道,“但是——你即便不信我這個人,該信我有這個本事。”
沈羽沉默不言,半晌,再度失笑:“所以我這會兒該怎麼稱呼你了?主帥?將軍?王上?你野心勃勃心深似海,在桓稱帝是遲早的事,要不我現下便改口尊你一聲陛下吧?”
他這話說得譏誚,但言語裏的意思,已應承了於閑止的請求。
或許正如於閑止所說,亂世戰伐,誰都是為了活命,早在沈羽決定攜阿青來秦庄的一刻,便看破了成王敗寇,知道歸順遠南是遼東沈氏唯一的路。
這時,於閑止淡淡道:“阿南,進來。”
候在外頭的阿南在莫白的陪同下入得院中,他懷裏還抱着小木劍,步到於閑止身邊,仰頭喊了聲:“爹爹。”
沈羽挑眉,看了我與於閑止各一眼,“呵”了一聲:“瞧不出來,兒子都這麼大了。”
於閑止對阿南道:“這一位是我遠南的大元帥,將軍沈羽,從今以後,他就是你的武藝師父。”
沈羽瞥眼去打量阿南,懶洋洋地道:“骨骼還不錯,但人太小,底子也不大好,做我的徒弟差了些,勉強夠格給阿青當個徒弟。”
他引手為枕,靠迴廊柱上,對阿青道:“你去試試。”
阿青漠然點了一下頭,放下手裏的劍,步入院中,從地上隨意撿了根細木枝,對阿南道:“碰到我算你贏。”
阿南雖已從慕央那裏學得幾招,多數為自保,他才三歲,從未真正與人比試過。
他轉回頭來看我,似乎在猶豫着該不該出手,可憐巴巴的模樣。
我沖他點點頭:“去試試。”
阿南於是握緊手裏的木劍,全神貫注地看着前方,雙腿微一下蹲,逕自便往阿青奔去。
然而那劍鋒還沒碰到阿青的衣角,便被他一木枝輕巧挑飛。
如此又試了十餘回,阿南均鎩羽而歸。
沈羽喊了停,他慢吞吞步下迴廊,順手撿了條更細的木枝,忽然出手,快疾如電,凌厲如鋒,還未待我看清,阿南手裏的木劍便被細木枝斬為兩節。
沈羽將細枝一拋,負手看着阿南:“你才三歲,用劍為時過早,明日卯正,空手過來。”
離開別院的一路上,阿南的神色十分沮喪。
躊躇了許久,他仰頭問於閑止:“爹爹,阿南是不是做得不好?”
於閑止淡淡一笑:“不,百折不撓,堅持不懈,你做得很好。”
“可是……”阿南嘟着嘴,垂下眸,“阿南連阿青哥哥的衣角都沒碰到。”
“因為他很厲害。”於閑止俯身,看入阿南的眼,“他從三歲起便跟着沈羽學武,至今已逾六年,自然技藝精湛。”
“哦。”阿南悶悶地應一聲。
於閑止又道:“所以只要你腳踏實地,循序漸進地努力,日後便可以做得與他一般好,甚至更好。”
“當真?”阿南抬起頭來,雙眸燦亮。
於閑止點頭:“當真。”
阿南歡呼一聲,自院中找了根小木枝,拉着莫白去練武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與於閑止道:“他還年幼,尚未真正明白事理,你怎麼這就讓他跟着沈羽和阿青了?”
於閑止道:“有什麼關係?敗而不餒,勝而不驕,生而為人,承認旁人做得比自己好,有的地方就是比自己強,然後見賢思齊,取法乎上,如此才能永進不退。”
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沈羽和阿青的身份太過敏感,阿南實不該這麼早與他們接觸。”
他們是遼東人,曾是遠南的仇敵,而今帶着浩浩蕩蕩兩千人來投奔遠南,待拿下桓,便成了首屈一指的功臣。可人有親疏遠近,歷史根源難以抹去,到那時,遠南的宗室與沈氏之間如何相融?新臣與舊臣之間如何平衡?阿南這麼小就拜了沈羽為師,夾在各方勢力的中間,又當如何自處?
“這你就更不必擔心了。”於閑止卻失笑,“打江山難,治江山更不易,等阿南長大,宗族外戚,功臣良將,黎民蒼生,都是他肩上的擔子,與之相比,區區一個沈羽一個沈青,又算得了什麼?他必然降伏得了。”
至七月,暑氣更盛,連小河洲一帶都變得炎熱難耐。
按照原定的行程,大皇兄的儀仗目下應當已到小河洲了。可上個月消息傳來,說皇后忽然身子不適,儀仗要在中州暫留幾日。
大皇兄南行為的是政務,可蘭嘉同行,則只是為了來與我見上一面。
得知她有恙,我心中憂急,恨不能騎上快馬奔赴中州去探望,哪知沒過幾日,等來的卻是一個喜訊——蘭嘉已有了快兩個月身孕。
皇嗣事關國祚命脈,蘭嘉馬虎不得,只能暫在中州住下,等到胎像穩了啟程返京。
初聞這個消息,我一時又喜又憾,喜是為了我新添的侄子,憾則是因為想到我與蘭嘉分別近四年,好不容易有了重逢的契機,卻要因這身孕錯失。
大隨兵戈將止,遼東徹底覆滅后,遠南從平西撤軍,慕央不必再鎮守小河洲關口,轉行往東,帶兵去收復濟州失地。北面,蕭勇如法炮製,在平西李氏一族被押解上京后,調重兵守住西北各個重鎮。
自此,大隨再無遼東與平西。
這一場因藩禍而起的紛繁兵亂,終於即將休止,軍疲而國憊,一切都百廢待興。
然而,大隨的戰火歇了,四海之內卻硝煙未散。
七月初,於二公子被桓軍重傷,退守邊界,幸好有義軍掩護才保下一命。但二公子的兵一退,桓軍迅速形成守勢,只守不攻,將整個桓境圍成鐵桶。
沈羽道:“桓這麼個守法,算是出奇制勝,也算狗急跳牆。”
於閑止問:“怎麼說?”
“桓內憂外患,卻有一個制勝點——他們知道遠南的攻勢也堅持不了多久。這麼守下去,守住了,外頭裏頭的火一起撲滅;守不住,他們無力再戰,一盤散沙,一擊即潰。”沈羽看着軍陣圖,雙手一攤,“這與大隨當年月涼山告急,朱煥帶兵突圍的道理大同小異,尋求破口,撕開破口,然後長驅直入。”
但尋求破口、撕開破口談何容易?非但要天時地利人和,領兵的將帥還要有足夠敏銳的洞察力與一擊即勝的本事。
於閑止指着沙盤遠南與桓的邊界:“給你一年時間,從這裏攻到桓都,你能做到嗎?”
“能。”沈羽斬釘截鐵地道,“但眼下的問題,不是你給我多少時間,是我們還要在這裏耗多久。”
他頗無所謂地一笑,彷彿事不關己:“沙場上瞬息萬變,今日是這個局面,再過一個月,可能就天翻地覆。我們日日耗在大隨的小河洲,縱是心有餘,終歸鞭長莫及,這還沒算你遠南因養戰每日耗損的軍資錢糧。”
時間緊迫,返回遠南重整大軍已是迫在眉睫。
當晚,於閑止輾轉反側了半夜,輕聲問:“阿碧,若我去信給你皇兄,免去一切相見的俗禮,只留半日給你們敘話,隨後便啟程往遠南,你可會怨我?”
我道:“大哥此來,原就是為了遠南與隨互不交戰的盟約,見我卻是其次。再者說,事有輕重緩急,遠南軍情緊急,是該立刻啟程。但是……”
我又將頭埋入他的脖頸間,輕聲道:“閑止哥哥,我實在思念大皇兄得緊,等桓的事了結,你陪我回京,再去見一見我的皇兄皇嫂可好?”
“好。”他一笑,埋首下來,溫熱的吐息噴洒在我唇齒之間,欺身而上,“到那時,你只需吹一吹枕邊風,想什麼時候回京,我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