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生生世世 03
聽莫白提及沈羽,我心中略有所悟。
小河洲一役,隨、桓、遠南三方圍殺苟延殘喘的遼東軍,沈羽即便不戰死,也該被俘才是,可事後的消息卻說,沈羽竟突破圍殺,攜阿青一起逃了,且我的二嫂還因此受了重傷。
我追問過為二哥送信的小將士,沈羽竟為何能逃。
那小將士說,二哥只道當時戰況複雜,沒有多提。
而今想想,早在隨與遠南聯兵之初,事情便初顯端倪。彼時遼東殘部尚存一息,隨急於收復濟州,又怕遠南從後方包襲失了淮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這樣的情形下,急的本該是隨,可主動提出聯兵的,卻是於閑止。
於閑止從來一步百思,眼下看來,他聯兵這一步,竟也藏着后招。
我問:“你的意思是,你們遠南當時之所以主動與隨聯兵,意不在滅遼東,而是在沈羽?”
“是。”莫白點頭,“是王上下令,無論如何都要留沈三少一命。”
他說著,解釋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這些年來,遠南一來需要兼顧平西沙場;二來要與遼東對峙;三來,桓境內的義軍,也有遠南分去的暗樁與兵力。隨地廣物博,戰至今日尚精疲力竭,遠南縱然勢大,畢竟只是區區一藩,經不起這樣多方的,長久的戰事消耗。而今戰勢逐漸明朗,想要保證實力,平安獲取一方立足之地,就必須在兩年內結束這場紛爭。”
“桓內亂已起,小河洲一役之前,王上便決定從平西撤軍,將戰場徹底轉去桓。可王上本有傷疾,經年作戰,早已不支,再不益領兵。桓白氏清楚這一點,他們若將桓境圍成一個鐵桶,只顧守,不顧攻,久而久之,遠南無力再戰,只能撤兵,白氏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年來的努力豈不白費?”
“整個遠南,都需要一個能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將軍,這個人,一定要有本事在兩年之內帶兵突入桓境,以最小的代價攻破皇都,可是放眼整個遠南,竟無如斯將才。”
我聽了莫白的話,不禁在心中感嘆。
這樣的將才,何止遠南沒有,就是整個大隨也找不出一個。
桓境內亂,慕央、二哥、二嫂或能憑藉這一點,帶兵蠶食突進,花上三年五載攻到桓都,但要在兩年之內做到,太難了。
一念及此,我忽然想到五年前,二哥帶兵去月涼山突圍,事發緊急,只湊齊兵卒五萬,若非後來於閑止給了四萬,只怕二哥與他麾下的將士都要歿於此役。
後來於閑止與我提起月涼山,提起沈羽,卻道:“這麼說吧,當時無論是誰帶着區區五萬軍去月涼山突圍,只怕都要喪命,唯沈羽一人能破陣殺敵。”
乃至於再後來,我被困在雁山,聽遠南軍的將領論起天下將才,也感嘆:“隨雖弱,這一輩卻出了朱煥、慕央、蕭勇、包括聶瓔這樣的領兵大才。”
“而今打起來了,才知好的將帥可遇不可求,難怪那沈瓊傾萬萬兵萬萬糧,也要與大隨換回一個沈羽。沈三少天生帥才,縱慕央蕭勇莫敢與之相提並論,我們遠南若有一個沈三少,何愁霸業不成?”
原來從那麼早以前開始,於閑止就有意將沈羽納入麾下,讓他為自己而戰了。
莫白道:“小河洲一役,王上既想收復沈三少,自然要保他的命。沈三少在沙場上及其敏銳,看出遠南軍刻意對他手下留情,看出桓軍意不在殺他,於是孤注一擲,放棄與遠南和桓周旋,直取隨將朱煥。他這搏命一擊,攻其不備出其不意,直取煥王爺要害,但煥王爺久經沙場,未必不能接招,至多負傷罷了,可嘆聶將軍情急之下卻亂了方寸,撲出去幫煥王爺擋下沈三少的一劍,這才受了重傷。”
“聶將軍一傷,煥王爺不知為何,竟下令隨軍撤軍,不再圍殺沈三少。當時遼東殘部幾乎死傷殆盡,沈三少趁着隨撤軍,帶走小世子沈青,獨自往南而行。”
“後來王上與末將等帶兵追上了沈三少,說明來意。只可惜遼東與遠南畢竟曾是仇敵,遼東王沈瓊之死或多或少與王上有關係,沈三少說,他今既徹底戰敗,從今後,這場亂戰與他再無干係,不願追隨王上。”
“後來桓軍追來,前後夾擊,我等陷入絕境,沈三少又說,這時候唯有一計。”
我訥訥問:“……分兵?”
“是,分兵。沈三少說,桓既是為殺王上而來,那便是下了死志,這樣的情形,無論誰帶兵,都不可能贏。想要讓更多的人存活,唯有分兵一計,即王上帶着大部分兵力把桓軍引去葉落谷,與他們決一死戰,而餘下的,至多不能超過兩千人,在西里與小河洲交界處的山中隱藏起來,待桓軍不備去搬援軍。但是,沈三少還說,王上已沒有援軍,平西與遠南境內遠南軍的根本趕不及,除非,大隨的煥王爺與慕將軍願意帶兵來救,否則王上就是死路一條。”
“其實當時的處境,王上早在出征當日就預料到了,他那時就說,若真到了如斯境地,沈羽活着比他活着有用。遠南為求立足之地,苦苦籌謀征戰數年,若他死了,遠南尚有二公子四公子主持大局,可若沈羽死了,四海之內就再找不出這樣一個能助遠南破桓殺敵的帥才。因此在沈三少提出分兵之時,王上便讓末將帶着兩千人護沈三少走,而自己卻帶着遠南大軍留在了葉落谷。”
莫白說到這裏,嘆一聲:“其實出征前,王上甚至連遺詔都寫好了,遺詔上說,王上賓天,則傳位給小公子,着令二公子與四公子輔佐。還讓末將在事情了結后,親自將遺詔與一封遺函交到公主殿下手上。”
他伸手探入懷中,取出一卷藍白的綢卷呈上。
我緩緩展開,看到雲紋交織的詔書上,“今傳位於吾子清讓”八個大字。
原來他為阿南起名為清讓。
莫白又取出一封信函:“請公主殿下過目。”
信上字跡清雋而疏狂,短短一頁,凝於最後一句。
“平生負你良多,雖盡全力,終難以相伴相守,雖有憾,終無悔……”
原來出征前的那日,他來看我,與我說是他對不起我,並非為了將桓昭永帶在身邊而道歉,而是怕今生再無可能相守。
我道:“這些……他從未與我提及。”
“葉落谷一役,王上已料到自己是九死一生,事先與公主提及,豈不徒惹公主傷心?”
我道:“可是,他若提前與我說,我能讓二哥去救他,他也不至於如今日這般……”
“若提前與公主說,公主或能信王上,可煥王爺又如何能信?反倒要在小河洲一役時,就防着遠南了。”莫白說著,一嘆,“公主與王上相識多年,王上什麼脾氣公主難道不知道嗎?王上的心思雖深,可這麼多年說到底,他這心裏,只藏了一藩一人。藩是遠南,人,是公主您。當時的情況,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王上既已決定要為遠南搏命,絕無可能回頭。這樣的境地下,只怕王上還盼着您能恨他,若他真的……沒了,您恨得多了,日後也許就能少傷心一些。”
他說到這裏,忽然又鄭重其事地伏地而下:“哪怕是末將,即使清楚王上這些年的苦衷,也只有到了今日,才能對公主殿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公主而今救了王上的性命,便是遠南的恩人,請再受末將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