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今我來思 13
?綉姑欠身行了個禮:“公主息怒。”折去前宮請於閑止了。
夜風越來越烈,發出低徊之音,將天地萬物都裹在一團蕭颯中。宮門洞開,宮前卻無一人,大概是綉姑走前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看了魏溶月一眼,她或許是聽明白了方才綉姑口中的那句“公主”,整個人縮在角落,微微發顫。
我問:“李有洛決定突襲遼東,是哪一日?”
“回公主的話,是六月、六月末。”
“具體哪一日?”
“……六月二十一。”
“確定?”
“奴婢確定,那日大暑,熱得不得了,‘王上’讓奴婢回臨岐,奴婢看烈日炎炎,拖着不想動身,還被‘王上’斥了一頓。”
二哥從裕城撤軍,是六月十八,三日時間,八百里加急,剛好足夠讓二哥撤軍的消息傳到李有洛耳中。
這下一切都對上了。
今日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在雁山撞見於閑止是一個巧合,以為燕與遼東已經要對平西開戰了,所以我讓二哥撤軍。
可這世間哪有哪有這麼多巧合呢?
到頭來,是於閑止將淮王的畫作交給沈瓊,讓他上京退婚;是於閑止,算準了我過雁山的時間,以自己的婚期做掩護,提前入雁山埋伏;是於閑止,將我的行蹤透露給了燕兵,讓他們誤以為是沈瓊授意,伏兵在雁山未想等來的竟是黃雀在後。
於閑止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想製造一個事端,一個能將遼東與燕暗中結盟的消息曝露出去的事端。而潛藏在遼東的燕兵,假道濟州甘州,來雁山設伏,不正是能令平西生疑嗎?
自然只是生疑,尚不足以讓平西與遼東、燕廝殺起來。
所以於閑止要的不僅僅是李有洛的疑心,他要李有洛認為燕與遼東很快就要攻打平西,他想讓李有洛覺得岌岌可危千鈞一髮,因此迫於形勢先發制人。
他先故意放走衛旻,通過衛旻之口,把遼東與燕的動向再次帶給李有洛。
自然單單放走衛旻一個人還不行,衛旻是我二哥的心腹,便是有什麼消息,也決計不會向平西透露半個字,所以於閑止應我之請,順勢又放走了六百隨兵,畢竟人多口雜,消息散出去就不足為奇了。
於閑止最大的後手是我。
我與兩位皇兄自小一起長大兄妹情深,遼東與燕即將聯兵攻打平西的消息換了任何一個人來告訴二哥,他都會三思而行,獨獨我,他才毫不疑心深信不疑,當即就從裕城撤出了自己的大軍。
而正是二哥從裕城撤軍的這一舉動,坐實了李有洛的疑心,讓他覺得平西之危已迫在眉睫,只好先發制人,突襲了遼東駐軍。
平西這麼一開戰,遼東只得應戰,而燕礙於與遼東的盟約,也只有轉頭將矛頭對準平西。其實他們三方哪裏又是真地想打?遼東為了換回沈羽,剛割捨了十萬石軍糧四萬精兵,正是元氣大傷;燕與平西和隨僵持了年余,也是力疲。三方廝殺,最終釀成了三敗俱傷的結果,於是一直居心叵測步步為營的遠南便趁虛而入。
至於李有洛為何知道我在遠南軍中,而今亦很好解釋了。
於閑止為把燕與遼東結盟的消息泄露出去,放走了衛旻與六百隨兵。可遠南是大隨之敵,放走這麼多隨兵根本不合理,哪怕消息傳到了李有洛耳中,他也會疑心這一切會不會是遠南設的餌。
所以於閑止做了一件事,把他放走六百隨兵的舉動變得合理——即在放走隨兵前,藉由整肅軍紀,一意孤行殺了凌|辱阿綢的遠南校尉,殺了對我口出惡言的七十餘名燕兵與燕統領,然後將我收在了身邊。當時遠南軍中,人人只道是他們的世子大人為一名隨人醫女失了心,還引來張涼等將軍的不滿。既已失了心,之後再受這名隨人醫女的懇請,放走六百隨兵便在情理之中了。反正對坐擁千軍、睥睨天下的遠南世子大人而言,區區六百隨兵如螻蟻,實在掀不起什麼風浪。
李有洛不是傻子,我與於閑止糾纏多年,婚約幾定幾廢的事,尋常人不知道,但他作為李家王室,必然心知肚明,再一聯想到我剛被廢了公主身份,衛旻就帶着一千隨兵過雁山,自然猜到那名能令於閑止斬燕兵、放隨兵的隨人醫女或許不是什麼醫女,而是大隨的昌平公主。
但猜到也僅僅是猜到而已,所以他不敢賭,所以他在長垣坡途遇於閑止截道,陷入苦戰,也僅僅派了一名平西小兵來大嵐鎮謊報軍情,想將我誘騙去長垣坡,看看我是否當真在遠南軍中。
於閑止說得一點沒錯,他是猜的,他早猜到了李有洛會猜到這些,也算到了李有洛不可能分重兵來大嵐鎮試探,所以他留下三千遠南兵保護我。
可笑長垣坡大捷后,我聽說他傷疾複發,右手險些廢了,還曾問他拿自己的手去換李有洛的項上人頭值不值。
而今看來,他要換的,哪裏是李有洛的項上人頭,他換來的,是整個平西!
實在是值。
換作我,哪怕僅帶着五千兵馬去截李有洛,也要這麼賭一次,搏一次。
身旁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我側目一看,竟是魏溶月在惶恐地流淚。
我覺得她吵,站起身,推開宮閣的側門步去迴廊。
宮閣建在高處,憑欄望去,滿天的雲團厚得像隨時能傾壓下來,夜風呼嘯,帶着混沌的濕意,大約是雨將至。
遙遙一列火色行來,到得昆玉台前,兩行侍衛在門樓列陣,過了會兒,像是有什麼人喊了聲:“恭迎世子大人。”
我回過身,於閑止已帶着一身凜冽的夜風邁入殿門。
他的衣袍上還沾着暮里的雲霾與火,眸色沉而深,看了眼屋裏跪成一團的魏溶月,淡淡道:“拖出去。”
然後在我面前站定,半晌,笑了一下,溫聲道,“怎麼站在風裏?”
我看着他,亦笑了一下:“我是不是耽誤你議事了?”
“無妨,都安排好了。”他道。
“什麼安排好了?平西七世子李賢的王位繼承大典?”我問,又道,“那是該安排好了,原本就是走個過場,不值得廢太多功夫。”
於閑止悠悠地看着我,過了會兒,將搭在手肘的禦寒斗篷罩在我肩頭,輕描淡寫地道:“縱是走個過場,一應規矩也要行妥當,平西與遠南如今的關係十分微妙,萬不能落人口實,受人以柄。”
我低低笑了:“難為世子大人眼中還有‘規矩’兩個字,本公主還以為世子大人慣於另闢蹊徑,獨創乾坤,天大的禍事都能以一己之力擺平,哪會在乎什麼規矩。”
於閑止道:“本王眼中自然是有規矩的,譬如你我君臣,昌平公主一傳喚本王,本王哪怕手邊有要務,仍一刻不停地趕來面見公主殿下了。”
他幫我將斗篷的繩結系好,垂眼看着我,慢條斯理地問:“怎麼,昌平公主召見本王,是要興師問罪嗎?”
我道:“世子大人本就是遠南的王,而今輕取平西,眨眼間奪下小半壁江山,只怕隨時都能封疆稱帝,本公主拜服還來不及,怎麼敢等閑問您的罪?”
“再者說,世子大人還救過昌平一命不是嗎?當日我在雁山遭遇燕兵,若不是世子大人這麼巧算準了燕兵行蹤與我的行蹤,提前派那虞將軍暗中埋伏,救我救得及時,只怕我早已落入燕賊之手死不瞑目了。”
於閑止看着我,沉默片刻,說道:“此事是我不對,我不該拿你的行蹤誘燕兵入雁山。”
“世子大人利用昌平的事何止這一樁?”我道,“若非你,我現如今還好端端地與皇兄皇嫂住在九乾城,等着我的小侄子出生,守着他,照顧他;若非你,我不會在雁山遇到燕兵也不會給二哥寫信,更不會着急忙慌地求你放了衛旻。你迫得我相信遼東與燕要攻打平西,迫得我相信不日之後西北之地會成修羅殺場,迫得讓二哥從裕城撤軍,反引了李有洛去突襲遼東。迫得他們三方廝殺起來,反倒給了你絕佳的時機力斬李有洛引兵入明月關扶李賢來做這個傀儡王!”
於閑止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眸色慢慢變深,須臾,他竟笑了。
“沒想到本王這局棋尚未收尾,便被昌平公主看破了其中玄妙。”
我道:“都是拜這些年世子大人悉心教導所賜。”
他負手與我並排站在憑欄處,淡淡道:“不錯,我是算計了你,但我無意傷害你。”
“世子大人所謂的無意傷害是何意?”我問,“若僅僅是指讓虞傾埋伏在雁山隨時射殺傷害我的燕兵,讓張涼帶着三千遠南兵留在大嵐鎮保護我的安危,若僅僅是指我這個人身體發服無損,那麼世子大人的無意傷害未免太片面了!”
“你讓我信你,讓我不可疑你,欺你,瞞你,你捫心自問,你自己又做到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