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今我來思 05
?我與於閑止相識在很小的時候。
那年恰逢五年一次的大祭天,宗親旁支,藩王公子都會到京覲見。
一日午後,我在父皇的膝頭酣睡醒來,他問我:“阿碧,想不想去宮外玩?”
彼時我剛到總角之齡,尚沒出過宮,四方九乾城於我而言就是浮世三千。
我張頭問:“宮外是哪裏?”
“宮外,就是這座皇宮以外的地方。”父皇見我不解,擱下批閱奏章的筆,耐心道,“宮外有閻閭巷陌,有山川湖海,有荒原大漠。”
我點頭:“我知道了,就是話本子上的地方。”
父皇笑道:“對,就是話本子上的地方。等大祭天的時候,父皇便領你去宮外轉一轉。”
大祭天在暮春,自初春起,諸藩與世家便紛紛進宮朝賀。父皇忙於召見,非但免了我去子歸殿伴駕,還免了二哥翰林的進學。
二哥得了閑,日日在我宮裏廝混,一邊剝花生米,一邊悉數到京的世家:“遠南遼東平西,這三個不必說,你趴在父皇膝頭睡了三年午覺,整日伴着那些大臣的議政聲入眠,怕是聽得耳朵都長繭了。便說聶氏,跟着聶老將軍進京的竟然是個小丫頭,還有錦州的劉家,那劉族長帶了三個小公子到宮裏,昨日一見到父皇,便懇請見你,於家沈家還沒開這口呢,錦州劉氏一門臉皮子真是沒邊兒了。”
我問:“為何要見我?”
“自然是為日後的婚娶。”二哥看我一眼,納罕,“你怎麼連這都不懂?等你長大嫁人,夫婿自然是要從這些世族公子裏挑的。”
我道:“可我不認得錦州劉氏的公子。”
“錦州劉氏的公子也只配在夢裏娶一娶你罷了。你是嫡公主,是父皇唯一的女兒,我朱煥的親妹妹,能夠格給你做夫婿的,只有那幾個強藩世子。”
二哥說到這裏,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到我手上,問:“遠南於家的大公子,於閑止,你聽說過這個人嗎?”
我覺得名字有些耳熟,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聽說是個百年難見的驚世之才,文武雙馨,大哥是從小就當了太子,他是從小就授封世子。”二哥說,又看我一眼,“只怕你日後八成是要嫁去遠南給他做王妃。”
後來一日,大哥終於得閑,引着一人來天華宮看我。
春日遲遲,那人立在硃色宮門前,雲衣玉帶,少年模樣如詩如畫。
大哥說:“阿碧,這是遠南的大公子,亦是遠南世子,長你近三歲,該稱一聲兄長。”
風拂過,將宮院的桃梨海棠花揚了滿天。
我走過去,欠了欠身,不知當喚他什麼,左思右想,喊了聲:“閑止哥哥。”
於閑止立在春光里,像畫裏人,聽我喚他,似愣了一下,然後在風裏慢慢移開眼。
我亦無話。
我那時太小了,與慕央都尚未真正結識,更不知何為心動,一時想起二哥說我該嫁去遠南做王妃,不知怎麼,耳根子就燙得厲害。
後來回想當年,亦覺得天真可笑。
少時單純,不明江山危局,天下亂象,不知國要立邦,藩要求存,王庭與強藩之間,終將水火不容殊死相爭,只記得浮眼春光,寂寂宮樓前,少年公子驚若天人的模樣,還以為自己真的要嫁給他。
……
我緩緩睜開眼,四下一片晦暗,一盞燈點在屏風外,燭光被濾得很淡。
綉姑端着葯湯繞過屏風,愕然道:“公主,您醒了?”撩開帳簾,拿了個引枕墊在我身後,扶着我慢慢坐起。
我問:“這是哪裏?”
“明月關內的一所行宮。”綉姑道,舀了葯湯要餵給我。
葯很苦,腦中還是混沌一片,我緩了下神,又問:“我此前,是不是醒來過?”
隱約記得半夢半醒間,於閑止灼灼的目色,聽他喚我“阿碧,阿碧……”,我想要應他,卻連張口的力氣都沒有。
“是,公主睡了近五日,中途勉強睜過幾回眼,但都不是真正清醒,人還很乏累,轉瞬就睡了。”綉姑喂我吃完葯,又遞了一碗清茶給我,“其實公主傷得不重,身上的鎖子甲卸去了箭矢大半力道,只刺傷了肌理,但公主身子嬌貴,又素有寒疾,連日擔憂世子大人的安危卻隱忍不發,郁愁難解,以至最後氣血攻心,狠狠病了一場。”
我聽了這話,垂下眼:“你……沒把我的病因,與他說吧?”
綉姑嘆了一聲:“公主對那於世子有情,綉娘看在眼裏,但他畢竟是我大隨之敵,公主因此一直隱忍,綉娘也知道。有些事說得,有些事說了無益,公主既有顧慮,綉娘自然要遵循公主的心意,只告訴那於世子公主是寒疾複發,別的沒有多提。”
我點了一下頭,忍不住又問:“那他……怎麼樣了?可有受傷?”
“公主放心,於世子一切都好。”綉姑笑了笑,“其實公主睡着這幾日,於世子但凡得閑便守着公主,幾乎是衣不解帶,今日也是在公主榻邊坐到了中夜,四更那會兒,遠南四公子忽然差人來說有要務,他才離開。”
我聽綉姑提起“四公子”,猜到那日我昏睡過去前,看到的人影應該就是他,正欲問長垣坡的戰況,綉姑道:“說起來,於世子之所以沒怎麼受傷,還多虧了公主。若非公主及時參破李有洛的陰謀,去給北伐軍報信,讓他們與張將軍聯合破陣,提早馳援於世子,那於世子再撐一日,只怕是要廢了右手,也無力親自提劍斬李有洛了。”
我一愣:“李有洛死了?”
“是。”綉姑點頭,“說來也怪,於世子原本是命人活捉了那平西王李有洛回來,後來聽說公主受傷,震怒不已,這才親自斬了李有洛,還重懲了張將軍。殺李有洛便罷了,他畢竟是遠南之敵,但長垣坡大獲全勝,張涼張將軍可謂功不可沒,於世子看起來並不是一個賞罰不明的人,更不至於色令智昏,再說公主的傷也不重,他不嘉獎張將軍倒罷了,反而罰了一百軍棍。”
我怔住,心底有個隱隱的念頭,卻不很確定,只問:“那你知道他為何這麼做嗎?”
綉姑搖了搖頭:“我問過十六,十六說,只打聽到事發那日,於世子根本沒有派兵回來求援,又說什麼張將軍是‘中了計’,‘險釀成大禍’。”
一股涼意自心頭湧起,我握緊被衾,半晌,道:“我、我身上粘得很,想沐浴了。”
綉姑點頭:“好,綉娘這就去為公主備浴湯。”說著,折身出屋。
天未明,燭火幽微,我一人坐在榻上,一時之間竟有些害怕。
其實我此前一直不明一點,憑於閑止之智,不可能算不到李有洛會分兵去阻攔北伐軍,他既算到了,大可以提前知會張涼,讓他及早帶着三千兵馬去與北伐軍聯合破陣,何至於臨到頭了,才派兵回來求援?
眼下看來,於閑止根本沒有派兵求援,來報信的,自始至終只有李有洛手下的平西小兵而已。
而李有洛之所以要讓那個平西小兵假扮遠南兵回來報信,把張涼的三千人馬騙去長垣坡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在於閑止軍中,想擒住我來要挾於閑止退兵。
若當時我沒有攔下張涼,而是聽他之令,一起去了長垣坡馳援,只怕眼下我已陷在李有洛手中了。
而於閑止之所以重懲張涼,大約也是為此——危急時刻沒能深思熟慮,反而武斷地殺了那名平西小兵,導致真相無從審問,我們不得不憑推測冒險行事。
這麼說來,於閑止留下三千兵馬來保護我,是因為他早就猜到李有洛大約會拿我做文章。
他很清楚李有洛知道我在遠南軍中。
可是,我在遠南軍中不是個秘密嗎?
李有洛不可能從燕、遼東、隨那裏得知,那他是從哪裏打聽來的消息?
難道是遠南軍中有姦細,自己泄露出去的?
倘真的有姦細,消息即便泄露出去,於閑止也該被蒙在鼓裏才是。
他為何這麼清楚李有洛知道我在遠南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