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你把我的骨灰灑在空裏
檀兒在東院找了一圈,也沒見着人影,回去時卻見花牡丹已折花回了,抱着一大個捧合歡枝,綠葉青枝簇擁着粉茸輕羽,十分哈好看,她笑得更好看,粉面紅霞,明眸皓齒。
平嫣道:“我們走吧。”
花牡丹跟在她身後,蓮步珊珊,裙裾翩卷,不勝輕盈,像一隻漫步春光的花蝴蝶。這世界於她而言,是新鮮的,要見的那人於她而言,滿是憧憬的。
待到竹籬茅舍,她反而踟躕不前了,在門外踮腳張望,疏發理衣,把剛綰好的髮髻扯得散亂。平嫣知道她是想蓋住那隻殘缺耳朵,上前將她搔垂下的一瀑頭髮理順,又取了自己髮髻間一朵白絨花別到她鬢間,“好了,這樣就看不到了。你別擔心,他不會嫌棄你的。”
“真的嗎?他真的不會嫌棄我?”
“嗯。”平嫣牽起她手,領她進門。她懷攬合歡,十指抓得緊緊。
還未到屋門前,就聽到裏面傳來聲聲吟弄,細聲纏綿,情意不盡。他唱的是西廂記,唱的是張生和崔鶯鶯,這齣戲他們一起從小排演到大,也只有在三尺戲台上唱這出故事時,她的深情才能得到片刻短暫的回應。
她願意是崔鶯鶯,她願意是任何人,只要有他在。
可他卻不願意是張生,不願意是她的任何人。
他唱到,‘卻不料合歡未已愁相繼,頃刻間拆散鴛鴦分兩地。
她已淚濕了滿臉。
風來牖動,門戶微開,露出他一點青煙澹澹的戲袍,流水般淌過她雙眼。她心口顫動,似乎有往事的熱流注入,一幕幕一台台,自春到冬,從小到大,她在這台戲裏與他歷盡磨難,相守一生......她提起腳步,推門而入,附和他唱道:若能夠長相守花開並蒂,不勝似輕離別狀元及第。
白衡看到她,微微露出一點笑意,明月初生一般,依稀是當年風骨如玉,心地純粹的模樣。他眼眶亦些濕,與她對望,如隔着河山經年,“君瑞此行非得意已,願卿珍重保玉體。
她上前,淚輕滾,凝露於合歡枝上。
“此去鞍馬秋風自調理,順時善保千金體。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霜橋起要遲。你休要一寸魚雁無消息,我這裏青鸞有信頻須寄。你卻休金榜無名誓不歸。”
白衡與她相看淚眼,聲轉情濃,“金玉之言當謹記。得官回來榮耀妻,不得官......回來陪伴你。
花牡丹泣不成聲,伸手撫上他臉頰,碎心重塑,斷骨連筋一般,要她認不清此情此景究竟是天上人間。
“你還活着,你真的還活着。”
白衡握上她的手,落淚濕衣,笑意儒秀,“我還活着,師妹。”
花牡丹似乎回到了多年前,他們還小,他的身邊還只有她,他們相依為命,他總是笑得這樣儒雅溫和,像可望不可即的月亮,像可觸不可得的清風。可那時明月清風還能照的進,穿得進她那間茅草小屋裏,朝朝與她相伴,暮暮與她同枕。
她真想回到那時候啊。
她抱緊白衡。淚濕透他胸前薄衣,像一把把冰針,流進血液里,在他心尖上輕輕柔柔的扎,那些美好的往事都長出了鋒利多刺的稜角。身邊這具尚且溫熱的身子不夠鮮血淋漓,卻能夠使他痛得感同身受。
他抱緊她,似乎有一種痛不欲生的喜歡正滋長抽芽,“這合歡花,是給我的嗎?”
“是。”她揚起頭,笑容絢爛,將大捧合歡塞進他懷裏,“可我現在不準備給你講那個關於合歡的故事了,我害怕你聽了也會像那個書生那樣。”又興緻勃勃拉住他手,“師兄,我來的路上看到林子裏有喝多野棗樹呀,我想吃棗子,你要親自去摘哦,你以前都是半夜偷偷跑去後山給師妹摘棗子吃的。”說著回頭朝平嫣做一個鬼臉,耍潑道:“我也要吃你摘的棗子,你從來就沒給我摘過。”
白衡笑容和煦,“好,我去給你摘。”
花牡丹激動的拍了兩下手,得意洋洋的掠一眼平嫣,在前快跑,邊跑邊喊道:“摘棗子去了!我要多撿一些,回去分給師弟師妹們吃!”
平嫣與檀兒相對而笑,紛紛挑釁道:“那看看我們誰撿的多。”
花牡丹奔跑到門檻邊,方跨出一隻腳,忽如風箏斷線,綿軟跌下去。白衡一個急步上前,攬在她腰間,她吐出一大口血,四肢疲垂,再無力氣,白衡為了讓她躺的舒服一點,直接席地而坐,她枕在他懷裏。日光駘漾,鋪了她滿頭滿衣,她緩緩睜開眼睛,五臟里剜痛,笑意卻宛然,糅合著陽光的色澤。
“師兄。”
“我在。”他握住她手,哽咽道:“我在。”
“師兄,等我死後,不要把我埋在地下,我不想孤零零的一個人,你將我火化,把我的骨灰灑在空裏。這樣一來,我就能走遍世間南北,這萬物都有我的痕迹,無論你去哪,我都能跟着你了。”
“師妹,你不會死的,小師妹的醫術很好的,她肯定能救活你。”他轉向平嫣,慌亂不已,“師妹,你能救活她的,是不是?”
花牡丹將一隻手伸向平嫣,平嫣忙握上,淚目道:“師姐。”
“師妹,我不是一個好人,我對不起你,你不要怨我。”她氣息愈弱,“不過,現在好了,從今以後,你在沈家,就不會有人再害你了,也沒人能搶走本該屬於佛生的東西了。”
平嫣不懂她此話從何說起,正疑惑時,她一連吐出幾口血,寐眼如眠,喃喃道:“這是沈鈺成的報應,我不會讓他好過,報應,他的報應要來了......”顯然快要不行了。
白衡俯在她身上,將唇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其實我聽過那個關於合歡樹的故事,我也知道你給我帶來這花是什麼意思,這生你等了我一輩子,我答應你,下輩子我會在合歡樹下等你,一直等到你來,你若不來,我就等到老等到死。我不會再變心了。那時夫為葉,妾為花,花不老,葉不落,世世同心。你說好不好......”
他抱着她,涕泗滿面。她勾起唇角,笑容甜蜜,可已經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了,唇片微動,吐字遊絲,“好,我去找你......只是你一定要投生的遠遠的,不要再遇上小師妹了,只遇上我就好了,我們......”
平嫣只覺得手裏一松,她的手直墜下來,再無生機,那些年的往事悄然流逝,亦滔滔隨她去遠,再無尋蹤。
平嫣淚光顫動,再次輕輕握上她的手,她的手冰涼僵硬,讓她想起那個大雨滂沱的秋夜,她們三人跪在阿宗墳前,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極限保護着想要保護的人,白衡保護她,花牡丹保護白衡,她跪在那裏,向阿宗懺悔,求阿宗不要怪他們,要怪就怪她一人好了。
此時她的手還沒有那夜的涼。
花牡丹臨去前還是得到了些什麼吧,她一輩子都夢寐以求的東西終於在生命盡頭的最後一刻如願以償,她帶着他的承諾,會去很遠的地方找合歡樹吧。
那個地方,只屬於花牡丹,白衡再也遇不上許平嫣。
山巔上,晚霞如荼。白衡抓起瓷罐里一把骨灰,慢慢伸展五指,風穿指縫,茫茫天地寬,骨灰如霧霰,乘風去遠,沾花入土,鳥銜雲收,她會存身於世間萬物里,在十丈紅塵內伴他一生。
“師兄,今後你有什麼打算?”平嫣問道。
“我這一生算是完了,唯有親眼看着沈鈺成死,才能解心頭之恨。”說著捉住平嫣手腕,“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現在不行,南北和平協議就要簽了,剛死了個徐疏寧,如果沈鈺成再在這個關口上出事,江北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而今江北實力雄厚,又有藏寶圖,若想藉由頭生事,誰也對付不了,我不能讓鈺痕的心血白費。”
白衡凝視着她,語氣深沉,“你不要心軟,若不是他,沈鈺痕不會死,是他授意我把炸彈埋在客棧里的。”又將目光投遠,瞰着天嵐青山,“等沈鈺成死了,我就自殺,為沈鈺痕謝罪。”他謝罪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愧疚,而是還恩,當時他的確想置沈鈺痕於死地,並這樣做了。后他被沈鈺成囚禁,跳河求生,被沈鈺痕所救,等一切事畢,他會將這條命還給沈鈺痕。
這樣他就不再欠誰的了,清清靜靜的走,下輩子他只還花牡丹一人的債。
歸去時已是霞光如燃,白衡與她並列緩行,走到那片林子裏,見棗樹嶙虯,已有些個熟透的落下草叢裏,紅透的一點點。她與白衡撿了幾個,各自放進嘴裏慢嚼,肉甘甜,后味泛出酸苦。
白衡慨嘆道:“小時候吃野棗子時,那味道比這還要酸,可我們只吃到了甜,現在這棗子倒是很甜,但我們嘴裏就只能嘗的到酸了。”又望着佛生,道:“但願下輩人只能嘗的出甜味。”
平嫣亦百感交集,咽下那口棗子,只覺喉頭酸澀,心緒翻滾,她亦望向佛生,如誓言一般低語默禱,“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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