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見顧家小娘子執意,郁正清也不好再多說,等進了城,看着藿兒去雇馬車,又幫着將兩人的行李搬出來,接着她們便往汴河大街而去。
這一批貨物既是已經送到京城,無論是慕廬的人,還是鏢師們都急着快些送貨,好鬆快鬆快。
郁正清拗不過,只得跟着眾人將貨物一一送給指定的綢緞莊子。
等他安排好,顧言傾主僕倆已經徹底沒了蹤影。
汴河大街上的沈府門口,守門的小廝見主子回來,忙上前去牽馬,自有內院伺候的安排妥當了熱水、飯菜。
沈溪石前腳剛回來,裴寂也匆匆進府,「主子回來了嗎?」
守門小廝道:「裴大哥,主子剛去了主院,裴大哥先用飯吧。」
等沈溪石換了一身家常的圓領皂袍出來,隔壁匆匆撥了幾口湯飯的裴寂馬上放下筷子、漱了口,過來稟道:「主子,張丞相讓小的給您轉述他的意思,這件事不宜公之於眾,為免引起丹國商販的慌亂,等丹國使臣到了再議。」
沈溪石聽了,微微嗤了一聲,「丹國使臣?」
這麽多年了,張丞相還在用各種理由想見耶嘉郡主,想來,鎮國大將軍林承彥和張丞相又要有一番惡鬥。
當年張丞相還隨着陛下在潛邸的時候,便看上了杜將軍府的言小娘子,不想言小娘子幼時跟着娘親在老宅居住,比鄰而居的恰是林相爺家的小衙內林承彥,兩人可謂青梅竹馬,張丞相略敗一籌。
後來張丞相娶了楚王府的壽陽郡主,言小娘子跟着時任鴻臚寺少卿的夫君到了丹國,機緣巧合之下,被丹國的北院大王收為義女,敕封為耶嘉郡主。
以前他同情過張丞相,可是等阿傾生死不明以後,他偶爾也想,至少張丞相還知道耶嘉郡主好好地活着。
張丞相時不時還可以厚着臉皮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去見耶嘉郡主,不過眼下因丹國真金部落細作在汴京城中刺殺朝廷大臣,兩國的關係岌岌可危,這一回耶嘉郡主帶着丹國的貴女來趙國聯姻,怕是汴京城中潛藏的丹國、高麗國、吐蕃諸邦、西州回鶻的細作們都蠢蠢欲動。
沈溪石正琢磨着如何將丹國的細作們揪出來,管家許伯過來稟道——
「主子,今兒個景陽侯世子送了信過來。」
沈溪石接過信,去了火漆,展開看了一眼,便扔在地上,還狠狠地踩了兩腳。
他剛沐浴,換上了家常的軟緞千層靴子,踩了兩下,信箋不過皺了一些。
一旁的裴寂偷偷瞄了兩眼,便嚇得收了眼,世子知道魏家逼婚的事兒,字裏行間都是幸災樂禍,說這回他得叫自家主子「姨父」了,還讓自家主子準備好給晚輩的見面禮。
見主子面色不悅,裴寂輕聲道:「主子,不然小的帶人將小世子揍一頓?」
沈溪石瞪了裴寂一眼,轉了轉拇指上的祖母綠扳指,淡道:「我出去走走,不用跟着了。」
「哎,主子、主子,氅衣!」裴寂喊了兩聲,沈溪石還是只着了單薄的圓領皂袍去馬廄里,牽了馬就走。
裴寂無奈地把地上的信撿了起來,景陽侯世子還教自家主子要疼惜晚輩,他越看越覺得這景陽侯世子真是沒臉沒皮的,可是說來也怪,滿汴京城裏頭,還就這小世子能入得了自家相爺的眼,看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
許伯看着院子裏光禿禿的樹枝尚被北風吹得咯吱作響,憂心地道:「小裴啊,縱然主子身體好,可是這都要下雪的天了,主子穿得這般單薄出去,染了風寒就不好了,主子脾氣有時候是難以捉摸一些,但你作為主子的侍從,該勸誡還是要勸誡的。」
裴寂是由許伯一手拉拔大的,許伯一說,他便紅了臉,「許伯,是我沒有做好。」
另一邊,沈溪石騎馬直接往汴河大街上去,已經子時,更夫敲了三下銅鑼,他右轉進西雲大街,快到那一片廢墟時,馬兒的速度緩了下來,沈溪石跳下馬,放了馬兒去溜達,自己一個人慢慢地踱到了原先的承恩侯府大門口。
兩座石獅子雖有些破敗,卻依舊聳立在兩邊,承恩侯府的門匾早在那場大火中便燒沒了。
那兒,曾經是身為庶子的他,無法企及的地方。
現在,依舊是尚活在世的他,無法碰觸的秘境。
三天三夜的大火,將所有的富麗堂皇、歡聲笑語,都化為了灰礫,他在嵐雲閣的方位沒有找到顧言傾的屍骨,便一直相信她其實還活着。
一彎月牙兒掛在天上,月光清冷冷的,顧言傾沿着曾經的嵐雲閣、嘉暉堂、凌浦院方位,一點一點緩緩地走,這條大街,承恩侯府佔了三分之一,大火後連一間可以遮風擋雨的窩棚也沒有,甚至是乞丐都不會在這些斷壁殘垣里落腳,只有野貓和野狗在這裏翻食。
也許,是沒有清理乾凈的屍骨吧?
顧言傾有點兒自嘲,她竟然一點兒也不怕。
這裏是埋葬着她在這個時空前十三年最親的人,沒有糟心的小妾、姨娘,沒有庶子、庶女,阿翁寬厚,阿婆慈和,二叔和二嬸每每幫她想着法子躲開爹爹和娘親的責罰,哥哥風流倜儻,已經在議親,阿姊也是豆蔻年華,丰姿綽約的少女,還有年幼得讓她現在一想到心都要碎了的小安川。
天佑九年,小安川才四歲,常常在她下學後,跑來嵐雲閣和她鬧着說:「阿姊,安安想吃軟軟香香的糕點!」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那一夜的慘烈便一一從眼前閃過,顧言傾甚至不明白,她是人還是鬼?但她一定要為承恩侯府一百多位亡魂討一個公道!
「阿傾?」
沈溪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朝着那個在廢墟上痛哭的女子三兩步飛奔過去,緊緊地箍住了顧言傾的肩膀,「阿傾,是你!」
顧言傾淚眼模糊中,看清楚了是沈溪石,眼裏閃過慌亂,但是僅一瞬間,相遇的悸動很快就被侯府的冤屈壓了下去。
顧言傾一腳踩在沈溪石的右腳上,趁着他吃痛鬆手時喊了一聲,「我已是厲鬼!」隨即頭也不回地跑開。
顧家百位冤魂在前,我早已是殘喘在人間的厲鬼,沈溪石,此番再見,你還是你,我已不是我!
深夜裏,藿兒睡得迷忽忽的,猛然聽到院門好像響了一聲,忙驚得坐了起來,隨手披了件棉衣便往院裏去,恰見自家主子魂不守舍地從院裏進來,臉上紅撲撲的,還在喘氣。
「主子,您出去了?」
「嗯,起來看月亮,睡吧。」顧言傾扶了扶因快跑而有些鬆散的髮髻,還好上頭的簪子還在,解了氅衣遞給藿兒,自個兒往屋裏去。
藿兒手觸到氅衣的那一刻,溫熱的手微微僵了一下,氅衣上浸着冬夜的寒氣,讓她徹底清醒了過來。
藿兒看着主子疲累的背影,沒敢多問,只是暗怪自己睡得太熟……
沈溪石是從西雲大街走回自家府邸的,那匹馬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守門的小廝正縮在大氈衣里,看到主子終於回來了,馬上精神一振,只是等他看清來人模樣的時候,嚇得雙腿直打顫。
這一夜沈府上下鬧得人仰馬翻,沈溪石出去一趟,就像丟了魂兒一般,渾身發燙,一句話兒也說不出,裴寂連夜拿了主子的帖子往宮裏去請太醫。
太醫院值夜的小孫太醫匆匆來了沈府,望聞問切察看了一番,才語帶保留地道:「邪風入體,體內鬱積不散,我開些葯先喝上兩帖看看。」
許伯派了小廝跟着小孫太醫去太醫院拿葯,再回來,便看到裴寂跪在了院子裏頭。
許伯搖了搖頭,過去一腳踢在裴寂的腿上,「現在跪什麽跪,等主子好了再說,還要你跑腿呢!」
裴寂點頭,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