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顧言傾讓藿兒將戶籍簿子拿了出來,跟着小夥計到了樓下的大堂,裏頭已經三三兩兩坐了好些人,確實有兩個衙差在檢查。
藿兒輕聲對主子道:「主子,這好像是剛才濺了我們一身泥濘的那幫人!」
藿兒話剛說完,便見主子緊抿着唇,神色緊張地站在樓梯邊,竟是一步也不挪了。
沈溪石今兒個只着了一身青色寶相花圓領直裰,外頭罩着氅衣,戴着平涼方巾,方頭皂靴上沾了許多泥點兒,明明是十分不起眼的打扮,可是在這嘈嘈雜雜的驛站大堂里,顧言傾還是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了他。
他的個頭高了許多,肩膀也比以前更闊了些,六年的時光,或許會摧敗一個老人,可也會讓一個稚嫩的小郎君長成鬱鬱蔥蔥的松柏。
他的眼神依舊疏冷,比六年前還多了一點寒意,似乎是冬日裏死灰暗滅後的寒寂。
顧言傾無法從沈溪石的衣飾上判斷出他是在野還是在朝,但因他的身世之故怎麽也不會受重用吧?或許是一名小武將,也可能只是一名禁軍……
沈溪石察覺到左後邊有兩道灼熱的視線,略微抬了眼,冷眼看去,只見戴着帷帽的小娘子斜身站着,身形瘦削高?,身上的衣服繁複精美,旁邊還有一個丫鬟模樣的人正關切地和她絮叨什麽。
與他們要找的人差別很大,沈溪石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藿兒見自家主子猛然間低了頭,情緒似是有些不對,「主子,您、您……」
「藿兒姑娘!」
藿兒正無措的時候,聽見從院內走進來的郁正清喊了她一聲,忙對他行禮,「郁家公子。」
顧言傾意識到自己失態,微微側過身,背對着他。
郁正清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背過身去的顧言傾,對藿兒笑道:「正準備上樓去喊你們,沒想到你們已經下來了。」
正說著,那邊衙差喊着大家排個隊,郁正清便帶着顧言傾和藿兒站到了一處。
盤查的時候,郁正清將三人的路引、戶籍簿子遞了過去,那衙差看見顧言傾的那張的時候,頓了一會兒後說道:「這位小娘子姓顧?從蜀地過來?可否摘下帷帽?」
顧言傾微微顫了一下,想着六年前的自己白皙豐潤,與現在差別很大,應是不會有什麽問題,而且她的戶籍簿子上寫的名字是「顧絮」。
顧言傾正待摘下帷帽,眼角餘光瞥到沈溪石又朝這邊看了過來,忙低了頭,右手握成拳,抵在嘴角咳了兩三聲。
藿兒笑道:「官爺莫怪,我家小娘子這兩天感染風寒,嗓子略有不適,怕再吹了風,我們是從蜀地過來汴京城探親的。」
郁正清道:「我是益州威遠鏢局的,負責護送一批蜀錦進京,順道帶了小東家一起來探親。」
旁人不知,跟在沈溪石身邊的裴寂卻是知道的,這幾年蜀地的蜀錦生意幾乎是鎮國大將軍夫人杜氏壟斷了,聽說是益州那邊的小東家,自家主子便收回了視線,裴寂會意,就沒有再問,將路引交還給郁正清。
郁正清敏銳地看見站在藿兒身後的顧言傾肩膀微微放鬆,一時倒鬧不明白,這位被益州慕廬上下呼為小東家的小娘子,為何初到這汴京城,舉止便怪異了起來?
顧言傾低着頭,聽見藿兒悄聲在她耳邊道——
「主子,那邊是魏府的人。」
顧言傾抬頭看去,是張嬤嬤帶了隨行的下人過來,徐氏並沒有下來。只見張嬤嬤對着剛檢查過她們的衙差道:「我們是魏國公府的,我家夫人今日去廟裏祈福,恰好碰上大雨,只得在這裏暫避。」
聽到魏國公府的人,沈溪石頭都沒抬一下,裴寂心中便有了數,主子自來不待見魏家的人,於是漠聲道:「我們奉令檢查,還請貴府夫人下來配合!」
張嬤嬤多年行走在汴京城的各大公侯府邸,豈有看不清形勢的,見這衙差都沒向上官稟報一聲便敢這般說話,就知這裏頭的深淺,一雙灰褐色的眼睛左右看了一圈,果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心中暗嘆竟是樞相,接着便急忙上樓去請夫人。
正由着丫鬟整理鬢髮的徐氏聽沈溪石在樓下,摸着腕上的佛珠子嘆了一聲,「竟是這冤家,下去吧。」
三女兒在府里鬧得狠了,她只得來問一問菩薩的意思,看看女兒是否與沈家這塊石頭有緣,得了一卦,不甚明了,慧恩大師又不願意透露玄機,原只道白跑了一趟,不想竟還遇見了這主兒!
徐氏下樓的時候,恰好檢查過後的郁正清正準備送顧言傾和藿兒上樓,兩廂相遇,魏夫人並沒有注意到顧言傾,倒是她身邊的張嬤嬤有些怪異地看了顧言傾一眼。
恰在這時,不知是誰開了大堂的窗戶,一陣冷風吹起了顧言傾的帷帽,那張眉目如畫的臉影影綽綽地露了半張出來。
張嬤嬤頓時驚駭莫名,「夫人!」
正想着如何和沈溪石開口的徐氏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皺眉道:「怎麽了?」
張嬤嬤的心雖慌亂不已,卻又搖頭笑道:「許是老奴看走了眼,竟覺得剛才那位小娘子像、像一位故人。」
顧家這幾年在汴京城是一個不能提的禁忌,張嬤嬤沒有十成的把握,並不敢亂說,以免惹禍上身。
徐氏抬頭看去的時候,只看到一個着了一身胭脂色襖裙的嫋娜背影,淡道:「像是外地來的,你跟着我在京城都沒出過京城一步兒,怕是看岔了。」
張嬤嬤應道:「是,是,定是老奴看岔了。」一邊說著,忍不住又朝那女子看了幾眼,心裏估摸着,真是怪了,這小娘子竟有七八分像那顧家的,只是承恩侯府全都死了,這青天白日的,總不會詐屍吧!
她這般想着,便將那女子拋在了腦後。
徐氏一心要會會沈溪石,說了兩句便撇開這個話題不提。
郁正清將藿兒和顧言傾送到房門口,正準備說兩句,顧言傾卻已神情怔忪地推開了門。
藿兒返身道了一句,「多謝郁公子。」
「藿兒姑娘客氣了。」便識趣地轉身離開。
藿兒關了門,問自家主子,「主子,您怎麽了?」
顧言傾搖頭道:「沒什麽,大概是近鄉情怯吧,藿兒,我想睡一會兒,你幫我守下門。」
藿兒應聲出去守在了門外。
顧言傾和衣躺在床上,將手中的絹帕蓋在臉上。
沈溪石,沈彥卿……她以為這六年間,自己已經忘記了,再見的時候才發現,記憶這種東西埋藏得越深,再翻出來的時候,便猶如洪水決堤,一下子便要將人淹沒。
【第二章夜半廢墟遇鬼魂】
外頭寒風呼嘯,吹得窗欞都隱有震動,顧言傾抱着個紫銅花鳥八角手爐,閑閑地翻着前朝的一本筆記小說。
許嬤嬤站在廊下一邊拍了拍身上落着的雪花,一邊輕聲問丫鬟道:「小娘子醒來沒?」
芷蘭剛掀了杏黃撒花軟簾出來,見是許嬤嬤,笑道:「早醒來了,在看書呢,這麽大冷的天,許嬤嬤您怎麽還跑一趟?」
許嬤嬤見她臉上一片緋紅,怕是被炭火熏的,笑道:「下雪了,老夫人惦記小娘子呢,讓我來看看你們有沒有將小娘子照應妥帖。」
芷蘭忙打了帘子讓許嬤嬤進去,「小娘子知道您來了,肯定高興。」
正說著,顧言傾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便朝門口看來,見是許嬤嬤,頓時彎得像月牙兒一般。
許嬤嬤心頭一暖,上前來握了握顧言傾的小手,見還暖和,才點頭笑道:「天越發冷了,老夫人不放心小娘子呢,想讓小娘子去她的碧紗廚住。」
顧言傾蹦下了牡丹紫檀木靠椅,笑嘻嘻地道:「我要是去了,阿婆可睡不好覺了!許嬤嬤,我聽說京裏頭最近新來了一個戲班子,可好看了,你讓阿婆請他們進府來唱幾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