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你都把哪些事給忘了?」聽她提及過往,他不禁露出會心一笑。
她低下頭,不吭聲了。
望着她難受的側顏,易承歆心下瞭然,她所謂那些已經忘了的往事,其實不過是她逼自己忘記的痛苦回憶,自然是與南氏遭抄家一事攸關。
他摟緊了她單薄的肩,不再與她回憶往昔舊事,只是這麼一路沉默的來到仰德宮。
轎輦停在主殿外的寬闊大院上,易承歆牽着南又寧步入主殿明間,南又寧望着這一方莊嚴之地,不禁有些退縮。
易承歆洞悉她的心思,道:「從今日起,你得開始把自己當作這座宮殿的女主人,無論走到哪兒,你都得抬頭挺,你不再是南氏之女,你將會是西涼王朝的皇后。」
此話一出,走在後頭的何亮與一幫宮人全都傻了。
南又寧怔了怔,腦中浮現方才佇立在太後身后的華貴女子,那想必便是當年嫁入東宮,今日已成皇后的楊氏。
「陛下欲立我為後,那原本的皇后該如何是好?」南又寧問出了眾人心底的困惑。
當料,易承歆眉眼不眨,神色若定的道:「楊氏非朕所喜,又多年無出,太后亦對她頗有微詞,朕若廢后,朝野誰敢有異議?!」
「廢后?」南又寧一震,「楊氏雖然不被陛下所喜,可她到底是陛下明媒正娶的妻子,怎能如此草率,說廢就廢?楊氏父親位居一品中書,是內閣要臣,陛下應當比微臣更清楚,若是廢后恐會引起楊中書不滿,後續將會引發怎樣的朝野動蕩,就怕會危及陛下的威信。」
聽罷,何亮等人俱是驚詫,不敢置信,這個一身男裝,看上去活似一個文弱少年的女子,在聽完陛下一席廢后宣示之後,竟然是第一個出聲反駁的人。
何亮入宮這麼久,未曾見過陛下對待一個女子如此慎重,換作是旁的女子,只怕是要高興壞了,怎可能如此正義凜然地出言相駁。
何亮心想:依陛下的脾氣,肯定是要發怒的。
陛下雖然非是個暴躁的主兒,可他說定的事,向來不容他人質疑與反駁,陛下英明睿智,善察且能辯是非,罕少有出錯之時,因而旁人大多不敢出言較辯……這個南氏只怕是要觸怒天威了。
豈料,何亮等了又等,卻不見易承歆出聲喝斥。
再瞅易承歆那張俊容,雖是面露不悅,濃峻雙眉深深攢起,抿緊薄唇,可他依然未口出怒言。
「南又寧,你究竟曉不曉得,此刻的你,是以怎生的立場站在仰德宮裏?」易承歆飽含怒氣的質問一出,何亮心下咯嗒一響,只道是南氏恐怕要遭殃了。
何亮再瞅瞅南又寧,卻見她腰身挺直,嬌小臉蛋高高仰起,面上不見一絲懼意,那雙大眼清澈有神,彷彿兩丸青玉鑲嵌其中,自有一番不可言說的靈秀之氣。
饒是見多了後宮各方絕色的何亮,竟也不由得被那雙靈眸深深震攝。
怔愣間,忽又聞易承歆怒聲道:「你是被西涼皇室抄家滅門的人,你無辜遭受牽連,被迫流放邊關八年,如今朕迎你回宮,要立你為後,你應當理所當然的承應下來,別人被廢被貶,那是他人閑事,與你何關?
別人的榮盛,會比你遭受的那些折磨還要來得重要嗎?」
南又寧咬緊下唇,別開了眼,始終沉默以對。
「你應當順順妥妥的等着被冊封,穩穩噹噹的住在這仰德宮裏,用皇后的身分報復西涼皇室,讓南氏再一次在朝廷中揚眉吐氣。」
聞言,何亮雙眼暴瞪,傻了。
這、這都是些什麼話?
陛下究竟曉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他竟然主動要求南氏女報復西涼皇室?還直接不違的讓她以當皇後來報復,太荒唐了這是……
易承歆上前一把抱住了南又寧,將她按進懷裏,唇抵在她綰梳起的髮髻旁,似啄似吻,親昵不已。
見此景,何亮不敢再偷覷,合袖躬身,以眼神示意隨侍的宮人,齊刷刷地退出明間。
南又寧心下明白,他說的那些話何嘗不是道理?南氏對西涼王朝盡忠職守,即便她父親當真曾協佐過肅親王,可肅親王同是西涼皇族,她爹自認一生無愧於西涼,最終卻落得這般下場。
而她,不過是僥倖活下來罷了,如今能重回皇京,再次踏入這座宮殿,並且有機會坐上后位,為南氏一族揚眉吐氣,洗刷過去八年來的冤苦,她何必再憂心他人的榮辱?
旁人的榮辱,能重要得過一個家族的興衰嗎?南又寧總算明白,何以易承歆會如此氣惱,只怕是惱她在這種時刻,竟然還不自私一些的為自己打算,還有多餘心思替他人擔優處境,未免太過可笑。
南又寧心下一定,雙手在易承歆胸膛上攏握成拳,她眼底的迷惘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堅定之色。
「陛下教訓的是。」她長長吁了一口氣,像是把長久以來積累於胸口的怨氣,一次吐盡。
「你且安心在這兒待下,明日一早,朕便會召禮部尚書與內閣要臣入宮,擬議廢后一事。」
見她終於下定決心,易承歆臉色稍霽,大手撫了撫她光滑的後頸,語調低柔了下來,不再那樣強硬氣憤。
她在他懷裏點了點頭,心下不再旁徨,亦不再恐懼,她是死過一回的人,於她而言,家破人亡,遭誅三族,她還有什麼可怕的?
八年流放邊關,族滅家破,她還有什麼餘力去想旁人的事?她最應該做的,便是在易承歆的支持下,讓眾人知道,南氏並沒有被滅。
她,這個荀活的南氏之女,昔日流放邊關的罪臣,將會是西涼王朝的皇后!
纖纖人影立於臨華宮正院的前庭里,一眾宮人尾隨於后,絲毫不敢怠慢,只敢偷偷抬眼凝覷那位新主兒。
風過,吹動了人影一頭青絲與裙擺,她身姿纖瘦,面若桃花,眉眼在胭脂描繪勾勒下,透出一股靈秀氣。
—襲粉紫色綉芝草與如意紋飾的琵琶袖長襖,下搭淡紫綉蘭花紋飾的千褶裙,長發一半散下,一半綰成簡潔素雅的盤花髻,兩側發邊各簪了朵掐絲琺琅玲瓏花鈕,髻上插了根鎏金鳳銜珍珠髮釵。
她不比後宮妃嬪美艷,橫亘於眉間的那抹堅韌,更讓她在看似柔弱的外貌上,添了一分西涼女子罕見的英氣。
可偏偏,正是這般矛盾的氣質,使得她與宮中女子都不同,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雖談不上絕世驚艷,卻自有一股不凡氣韻。
南又寧循着記憶,踩着與過去一樣的路徑,步入東宮西院,先在栽滿紫陽花的庭院裏逗留片刻,隨後又到了蓮花池前的花榭,欣賞起滿池子的蓮花。
「姑娘也喜歡蓮花嗎?」一旁伺候的宮人宛玉,機靈地出聲問道。
南又寧嘴角微揚,依然目不轉睛的盯着那一池聘婷粉蓮。
「陛下也同姑娘一樣,特別喜愛這池蓮花,只要得空便會來這兒小憩,坐在花榭里一邊賞蓮一邊讀經。」宛玉順着南又寧那欣喜的神態,兀自往下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