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縱使目送他走,已經是她生活中再熟悉不過的步驟,此時此,鹿鳴還是心口隱隱發悶得生痛。
但是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也沒有那個身分叫他不準跟兄弟們出去鬼混,如果苦苦哀求他留下來,或是指責他兄弟如手足、女友如衣服,那樣扭曲哀怨的嘴臉連她自己都厭惡。
所以她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電梯門關上,燈號一路往下,然後停留在一樓久久不動。
嗯,他真的走了。
鹿鳴這才關上大門,回到自己安靜冷清的房子。
把小吧枱電磁爐上的平底不粘鍋重新擦拭收起來,那一盒剛剛從小冰箱拿出來的頂級5A和牛排再度放置回去,一把嬌嫩的昂貴白蘆筍也獲得同樣下場。
「頌少」本來想大顯身手做一頓正統的西餐牛排給女朋友品嘗,可既然人已經出門了,5A和牛和白蘆筍最後最可能的下場,應該是淪落到被鹿鳴拿來煮進泡麵或米粉湯里吧。
可是今晚鹿鳴連煮泡麵的興緻都沒有了,她從置物架上拎起半條白吐司,還有一罐僅剩三分之一的川味豆腐乳,一身寬鬆上衣和卡其色短褲,光着兩條雪白纖細的美腿盤坐在矮桌前,打開電視,旋開川味香辣的豆腐乳瓶蓋,挖了點抹在柔軟吐司上,大大咬了一口……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滑滑點點,從本日新聞到美食報導到YouTube上各國最新廣告,看了半小時后,心念一動,又開了另一個網頁搜尋起來。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她指尖點開了一個網頁,微微恍然。「啊,找到了!」
難怪她覺得耳熟,原來是出自《詩經。衛風。氓》。
通篇述說的是一位女子的感慨自傷,她於綺年玉貌時愛上了一個信誓旦旦會心悅愛護她一生的男人,為此不顧一切嫁入其家門,她為丈夫夜以繼日辛勤操持,漸漸年華老去青春不再,丈夫卻變心負情,甚至無端暴力相向,已渾然忘了當年許下的白首偕老恩愛誓言。
女子回想前塵,自知情愛恩義已盡付東流,只得悲傷黯然下堂歸家,還得面對家中兄弟的冷眼取笑,領悟到原本就是人心易變,世事無常……
——桑葉未落時,枝葉繁盛澤潤,小斑鳩呀,不要貪食吃桑葚,好姑娘呀,不要痴情貪想男人……
——男人耽溺於愛情時,想離開就能隨時抽身,女人沉迷愛情時,想要抽身不可能……
——我沒有差錯,是你變了心腸,你這個沒準則的男人啊,天天都在變花樣……
鹿鳴看完后,神情悵然久久。
「姬搖阿姨,這就是你當年的故事嗎?」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這陣子又沒看《封神榜》,無緣無故冒出個西周場景,還有個深夜獨坐宮殿的王后……如果這時候還猜不出這位王后的身分,那她就真的太遲鈍了。
「只是姬搖阿姨為什麼會突然間託夢?」她疑惑地自言自語,突然間後腦勺沒來由一疼,好像被誰巴了一下,她猛然回頭,立時露出心虛的乾笑來。「姬搖阿姨,你什麼時候來的?」
高貴端莊傲然的姬搖王后還是一臉沒表情,正襟危坐在她對面……擋住了電視。「近日,無事莫出門。」
她一愣。「為什麼?」
姬搖王后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你飛廉、伏兵入宮,近日諸事不吉。」
鹿鳴吞了口口水,有些發慌。「姬搖阿姨,你說真的假的?」
……紫微斗數十二神煞星中的飛廉、伏兵,一主禍:詆毀、孤寡、勞苦,一主禍:權術陰謀、惡意中傷……
她能見鬼不是已經夠慘了嗎?為什麼還莫名其妙招惹了這個?
「總之,無事莫出門。」姬搖王后冷冷地道:「七日後災星自退,愛聽不聽。」
「我沒有說我不聽啊……欸?人呢?」她忍不住咕噥,一眨眼面前又沒了人……呃,鬼影。
鹿鳴手裏拿着吃了一半的吐司,忍不住對着空氣大喊:「姬搖阿姨,你就是我昨晚夢裏的那位王后吧?對吧?對吧?」
空氣空空蕩蕩,只有電視機里傳來的某台新聞,口吻專業內容荒謬地播報着明星的大小八卦馬路消息。
——算了,反正她除了出門上班、下班回家,也沒打算要去哪兒,這七天就乖乖當縮頭烏龜,頂一下就過去了。
鹿鳴三兩下吃完了手中的吐司,灌了一杯鮮奶,心不在焉地持續轉檯,電影台里那個高大健碩俊美的美國隊長以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守護家國的信念,駕駛着載了炸彈的飛機,直衝入冰山大海,留下等待了整整七十年,等着他回來履行跳舞約會的佩姬探員。
她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又刺眼,默默又換了另外一台。
「時空旅人之妻」中,罹患「時空錯置失調症」的亨利認識了小時候的克萊兒,他註定遇見她,她也註定愛上他,可是彼此的邂逅、相戀、結婚、生子過程中,總是得猝不及防地面對亨利因特殊體質而突如其來的消失,破碎地穿越在每一個時空,只能隨波逐流、無從選擇……
他想留下,但身不由己,她選擇等待,因為一生已捨不得放手。
直到有一天亨利被獵人誤殺,可當他再度來到自己死後四年的世界,看到已經九歲的女兒,還有始終等着他出現,不斷為他準備衣服的克萊兒,當心愛的妻子苦苦追趕而來盼着和他相聚的剎那,看見的卻是自己的丈夫又不由自主漸漸消失在她面前……
小說里最後一頁的最後一句話是——他要來了,而我在這裏等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靜靜關掉了電視,有一絲疲憊和憤慨地以手揉了揉臉龐。
——為什麼?
——為什麼自古以來,大多數都是女人在等?
——值得嗎?
但話說回來,時代不一樣了,雖然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惆悵,然而現在已經罕有為誰痴痴等待一生的女人〔更遑論男人〕,大家逐漸明白了一個感傷,真實的道理——青春易過保鮮期,生命長度不由己。
我等你一天,十天,一年,十年……但沒有什麼是一輩子的事了。
也許正因為這樣,這些電影主軸或片段,才分外叫人酸澀眷戀傷懷心疼吧?
鹿鳴忍不住反思回自己身上,她今年二十九歲,和周頌相戀五年,其中有四年半也是在等待周頌回來,他們之間聚少離多,真正相愛相處的日子加總起來也不過短短六個月左右。
如果她將來和周頌開花結果結婚了,就算有幸能結縭四十年吧,按照這樣的計算法,他也只有四年的時間停留在她身邊。
想想就覺得可怕。
她打了個冷顫后,不自禁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這五年來,她最擅長的就是自言自語這項技能了:「算了,要是找不到其他老實保守又看得順眼、床上功夫不錯,養得活他自己並且還願意跟我結婚的男人,那還是繼續按照計劃,多攢點錢以後去住優質養老院吧。」
這年頭,就算結婚生子也得自己準備好退休金和養老金,如何能指望子女工作之餘還能養活並服侍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