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太不是太妹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儘管徐諍一直都沒弄懂傻子變聰明的真相,但作為父親,他很為大兒子的際遇所高興,有了嫡宗府的傾心照料,徐麟的前程應該是一片光明的。
嫡宗在金陵人脈強大,真的攀起關係來,和徐達直系的子孫們也能連得上譜搭得上話,交遊往來全無白丁之輩,說不定兒子抓住個什麼機會,就能很快地自立門戶呢。
所以回到府中之後,徐諍一面囑咐寇氏給楚瑜備好細軟,一面總是合不攏嘴地喜不自禁。寇氏最見不得老公為繼子操心,也十分嫉妒楚瑜的狗屎運,但她一個婦道人家怎麼能阻攔族長的偏心,只好整晚上都是陰陽怪氣,拿小事和徐諍打夫妻架出氣罷了。
第二天,嫡宗府來接楚瑜和穆先生的人到了門前,楚瑜親自來辭別便宜老爹。
漂亮后媽心裏不平衡,託故走開了,而徐諍的臉上有道道傷痕,顯然是女人抓的。楚瑜瞧了心頭好笑,正要應付幾句就離開,徐諍卻在喜悅囑咐之餘,忽地有些神傷地自言自語起來,無非是一些對前妻顧鳳儀的追憶和思念,喃喃禱告她繼續護持兒子榮華富貴之類。到後來,徐諍真情流露,唏噓不已,潸然淚下,竟然抱着楚瑜很不堪地痛哭出聲。
“你喜歡有我這樣的兒子嗎?”楚瑜苦笑着,問了一個尖銳點的問題。是啊,別說是自己這假屍還魂的人了,就算是真的徐麟醒過來,他想必也未必就對這中年人有什麼感情的,有必要哭得稀里嘩啦?
徐諍毫不猶豫地點頭,楚瑜不信,“那為何一個月前我被救醒,你不很激動?論理,不哭也至少應該抱抱嘛。”
徐諍脫口而出,“為父只能在內心狂喜,不然你後娘會愈加嫉妒。至於不抱你,你去街上掃聽掃聽去,誰家做父親的,不信奉‘抱孫不抱子’的賢哲良訓?”
哦,原來是這兩個原因。楚瑜釋然了,但要說讓楚瑜有任何的感動,那簡直就是笑話。說到底,娃娃還是最好打懂事前就養的,不然養不家。楚瑜和徐麟的家人哪裏談得上親情?現在不可能有,將來也不會滋生!即使楚瑜願意做出最大的努力,他也只能把他們當朋友相處。
因此,楚瑜察覺到徐諍似乎總在為前妻後妻的家庭問題而苦惱,想了想,便給了他一個朋友角度的建議,“若是生母在天有靈,她定然會給我們一副對聯,作為全家和睦的建議:莫以舊人比新人,只把後娘當親娘。”
莫以舊人比新人,只把後娘當親娘?
徐諍黯然止泣,細細品味着那無恥剽竊來的對聯,的確也符合一個逝去愛妻的口吻,道盡了對丈夫和遺子的良苦勸導,不由得暗自呼妙。感佩間又勾起對前妻的萬般思念,徐諍強忍不舍,抓着楚瑜的手,一直送到門外。
師徒倆進入嫡宗府,三兄弟很是高興他的到來,熱情地迎接進去。
惠宗本身是個舉人身份,在府內除了自己治學備考之外,還負責課督弟弟們的學業。記得楚瑜當日對自己有多麼仰慕的他,很樂意在學問方面顯擺才情,所謂亦師亦兄的身份,自然要比單單一個族兄更讓他有滿足感的,自然喜歡多一個求學的來了。
老五惠祖不用說,外面的狐朋狗友他都能稱兄道弟的,有個本家同類朝夕相處,豈不更妙。更何況楚瑜昨晚表現出來的幹練精明,連老爺們都倍加讚許,自己和他深交下去,最符合世間所有的道理。至於廷少爺,他也早知道自己母親和徐麟生母都出自顧家一族,論起來是親上加親,那份對楚瑜在血脈上的認同感,比對兩個堂兄差不了多少。更何況,楚瑜和他年齡相差在兩歲之內,又不是嫡宗的,應該是一個比哥哥們更適合的同伴呢。
而那族長徐辯,在正堂里勉勵幾句之後,就開始安排楚瑜的待遇問題。
楚瑜並非伴讀小廝,而是近支子弟,又受了邀請而來,還可能會提供笑書材料,當然要給他相應的待遇。
府東北角那邊挨着族學,老大惠宗成婚前所住着單進小院,與老五和老么的院子都只有一牆之隔,以後就歸楚瑜住了;楚瑜帶來的兩個丫鬟,徐辯看了得知她們不曾識字,便令人去西苑內府稟報大太太,給他重新撥兩個能侍候筆墨的來。
至於湖筆、徽墨、宣紙、歙硯之類文房四寶,全都不吝數量,另有本族書樓藏書也任其借閱,再配給穆先生一名雜役媽子供使喚;而東北院內生活方面的衣物器具飲食等等,一律參照公子們的規格,甚至包括每月二兩的月例銀子。
穆先生聽了受寵若驚,連連道謝。
楚瑜尋思這些估計是笑料的稿費,並不太在意,只是暗揣:如果這豪門之中有着如薛寶釵林黛玉那樣的靈秀小姐,又或者有王熙鳳一般的潑辣嫂子,老子勾搭勾搭,算不算亂了倫理?據說內亂之罪是十惡不赦的,嚴重的要凌遲處死,咱一定要弄清楚哦。
如果算,最好別去西苑內府玩,眼不見,心不饞,省得老子被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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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去西苑內府不可避免。
老五他們的祖母還活着,號稱是金陵徐氏家族的老祖宗,楚瑜來了不去拜見她,難道還讓老太太反過來上門不成?進府後的必須做的,就是這個。
嫡宗府內的規制十分宏大。中庭待人接物,講究莊嚴。后府主人起居,講究幽深。東苑子弟讀書,講究雅緻。西苑尊老和儲秀,最是園林雋美……楚瑜和陪同的廷少爺一路行來,湖石成山,翠竹成林,鯉游池底,鳥語梅香,精舍毗鄰,又有俏麗小婢或香風而過,或嬌笑定眸,或避如驚兔,好一派讓人賞心悅目又遐思連綿的江南豪門巧趣。
不過,楚瑜存了個“眼不見心不饞”的提防念頭,只是低頭和問東問西的廷少爺笑談,倒也波瀾不驚地順順噹噹,來到了老太太的大院子門前。這裏侍候着的下人秩序井然,執禮甚恭,有幾個老媽子把他們領進去。
那裏面的老太太六旬多年紀,髮鬢半華,富態白凈,依稀可以辨認出年輕時候的美人模樣,穿着雍容華貴,卻握着個黃燦燦的手爐,十分隨意地歪在一張檀木蒲團大榻上,一看就是個享福的人物。身旁四名雙十年華的貌美丫鬟,一個給她捶腿,一個扶她坐正,另外兩個則在拉上孔雀朝鳳的屏風――――似乎後面有些女眷迴避着呢。
楚瑜是曾經遊覽過頤和園的人,這老太太的奢華也好,派頭也罷,楚瑜是一律無視。拜見時他顯得很淡定,不以物喜也不以己悲,只把心思集中在對人之上,恭恭敬敬地拜那老人家,誠誠懇懇地呼老祖宗,奉承她的福相康健能壽比南山,表達闔家上下的尊崇之心。總之,楚瑜只希望不出什麼差錯就好。
“嗯?你們說說看,這麟哥兒和咱們家的惠廷是不是長得很像啊?”老太太一口北方的口音,兒化音很重,等楚瑜說完之後,仔細打量了楚瑜和廷少爺一比較,笑呵呵地問道。
她身旁的大丫鬟都是會說話的女孩,裝作驚訝地看了看,都說真的像極了,不愧是親上加親啊。而廷少爺少年心性,一聽見都這麼說,便膩在老太太的懷裏,笑嘻嘻嚷着要和楚瑜住到一塊去。楚瑜嚇了一跳……根據佛洛依德的理論,少年的性心理有個角色迷茫的過程,而這種迷茫在女性化很重的男孩身上尤為明顯,住到一起?可開不得玩笑的。
好在老太太並不搭茬,揪住親上加親的話題,對楚瑜的到來更加歡喜,問了好些關切的問題不說,還屢屢囑咐楚瑜應該如何細加調理。她又吩咐下人,嫡宗府內的一應固本培元的藥材補品,像人蔘、靈芝、蟲草之類也不可吝嗇。
這一回,楚瑜是真的感覺到受寵若驚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裏,楚瑜呆坐了好半天,等到晚上還是睡不着,便來到穆先生的廂房之中。穆先生正在洗腳,見楚瑜有點魂不守舍的出神,便問他到底有什麼心事。
楚瑜仰着頭想了想,問道,“師傅,弟子有個很重要的問題請教,希望您實話實說。在您看來,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像鮮花一樣的人,無論走到哪裏,無論見到了誰,他都能大受歡迎?”
穆先生見是這種做人的問題,繼續擰毛巾擦腳,“沒有!”
“那您看弟子是這種人嗎,或者是接近這種人?”
老先生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笑道,“說神婆吧,在她向為師哭訴的時候,若不是為師軟語相求,銀錢封口,恐怕打死她也不肯再見你的,更別說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給你肉食了。呵呵,為師以為,她應該不覺得你是那種鮮花一樣的人吧。”
原來穆先生早發覺了。楚瑜老臉一紅,趕緊端起銅盆幫老師潑了水,回來坐在他的床頭,“就是啊先生,弟子並不覺得自己是那種人,但是這兩天似乎嫡宗府上下三代都喜歡弟子,弟子覺得心中好生不安呢。”
穆先生只是一個讀聖賢書讀到寧願終生報恩的那種正人君子,並沒有能領會道楚瑜的意思,拍拍楚瑜的肩膀,只說要他對得起人家的喜歡就好了,這才是做人的原則。
“不是這樣的。先生,兄弟們喜歡弟子,是年輕人喜歡叫朋友的天性使然,弟子覺得有道理;老爺們喜歡弟子,估計是想弟子參與到他們的編撰笑書中去,弟子覺得也馬虎說得通;可是,那個老太太喜歡弟子,是非常不合理的――――她又不是太妹。”
穆先生一愣,“太妹是什麼,長公主么?”
“太妹就是老想和男人上床來換毒……換錢財的女痞子,她們還……”
穆先生差點暈過去,一把捂住楚瑜的嘴巴,低聲喝止。也是的,在人家的家裏把族長的老娘親和“太妹”相提並論,被人聽到了,打死都是自找的呢。但楚瑜接下來的話,讓老先生聽了之後,都覺得自己痴活了幾十年:“您想,弟子所講的那個笑話很齷齪下流,老太太應該已經聽到了。那麼,作為一個女人,而且是早就脫離了男歡女愛的老太太,她或許會為這齷齪笑話笑一笑,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卻都不應該會對講笑話的人,有任何的好感啊!”
有道理啊!
穆先生一下從床頭坐起身子,既驚奇楚瑜的心思縝密,又滿眼裏都是詫異迷糊,抖了抖嘴唇卻實在說不出什麼好的建議。至此,楚瑜已經明白了老先生在這些審讀人心方面是弱項,再談下去只會讓老先生白煩惱,便安慰幾句后回去睡覺不提。
可是第二天早上,廷少爺傳過來老太太的一通話,不僅楚瑜,便是老先生也覺得楚瑜的判斷很準確。老太太的這番話說得很委婉,卻證明了她因為那個笑話,打本心深處並不喜歡楚瑜。
“哥兒們既然是入府讀書,就當心中存了金榜題名的志向,好好用心在功課上,以圖日後耀揚祖德,廣顯門楣。所以,西院這邊園林的遊玩之所,麟哥兒也好,你們也罷,以後就不必再過來玩耍了,不然老身可不依。”
看似關切,潛台詞卻是-----講個笑話都那麼下流的人,以後別往咱家內院裏面竄!
靠,把老子當採花賊一樣來防?楚瑜心頭越發不安起來:老太太的確不是太妹,不但**上不是,而且頭腦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