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通州怒不爭,瀋陽述職責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
古時候的人奔赴戰場,最講究一個吉利,說出發就當出發。萬曆皇帝拉住徐麟傾訴的時候,麾下的各路錦衣衛緹騎並沒有延遲出發的時刻,已經在巳時便開拔啟程了。因此,駱思恭見天色已晚,便提議徐麟到他府上歇息一晚,明日再快馬追去。但徐麟卻不敢接受伯父的好意,執意要連夜就走:萬曆越欣賞他,他就越要擺好只忠於萬曆一個人的姿態。文華殿群臣挽留徐麟的事情,定然瞞不過表面怠政卻暗地精密的萬曆皇帝,如果明晨群臣的挽留奏章依然遞了上去,而徐麟還留在京城之中沒有走,無疑是讓萬曆難做,容易讓萬曆懷疑徐麟確實不願上戰場呢。
駱思恭也覺得徐麟的顧慮有道理,便派了一總旗的京師緹騎護送他,連夜向東直奔通州而去。
一京二衛三通州,這是明清時期的諺語,說的就是京津地區最富裕的三個地方。徐麟抵達這大運河北段終點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但他沿着通惠河一路入城而來,所看到的卻不是靜悄悄的夜景,而是大批行進中的衛所兵丁以及運送軍械糧草的車船,顯然也要向遼東方向前進。那車水馬龍火把耀天的場面,很讓護送的緹騎們覺得振奮,紛紛感慨說“王師一至,跳梁授首徐麟卻並沒有小特務們的盲目樂觀,細心觀察了這些軍隊良久,越看便越是心驚肉跳。
大明朝的主流兵制很獨特。實行地是衛所屯兵制度。世代軍籍地軍人,平時在軍田上務農屯糧,農閑時分集中訓練,戰時則集中奔赴戰場。本來,這是個說得過去的制度。可是到明朝中後期,衛所軍官日益**,大多吃四成到七成的空額,說正千戶是掙錢戶並非沒有根據。而且,豪右與軍官相勾結,侵佔軍屯田地成風,弄得軍戶大量逃亡。其戰鬥力可想而知。所以。真正打仗起來,靠的是軍官們豢養的私兵。
而作為補充兵制地募兵法,比如戚繼光的戚家軍和俞大猷的俞家軍,都很有戰鬥力,曾在清剿倭寇的戰爭中得到了很好的檢驗,至於未來崇禎年間的關寧鐵騎,更是募兵中的勁旅。只可惜,募兵需要花大量地軍餉銀子,不能作為常法。此刻。經過萬曆年地三大征之後,國庫被戰爭花去了一千二百萬兩,國力早已經支付不起大量募兵的開銷。
因此,徐麟看到的這些援遼軍隊,主要就是萎頓不猛的山東衛所兵。雖是國家正式軍事力量。人卻個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雖然大多數是騎兵軍種,戰馬卻比運糧的騾子還要蔫瘦。至於武器方面。更讓徐麟覺得震驚,鋒刃銹跡斑斑還是其次,關鍵是刀槍弓箭的數量也似乎不足,好些人空着手吶!這還不算什麼,最讓徐麟感到憤慨的是,驛道上接連過去了近千名的軍隊,徐麟數了半天,也才看到了兩個試百戶和三個所鎮撫,日,百戶、副千戶、正千戶這些其他軍官們都死到哪裏去了?!
等到進入通州城內,答案有了。自運河碼頭往南的一帶勾欄瓦肆,那真是通宵營業,弦歌聲聲,***通明,徐麟只用眼隨便一打量,便看到家家都擠滿了尋花問柳地大小軍官,爭風吃醋,狎妓行令,肆意狂歡。上戰場之前,想要發泄一下壓力乃是人之常情,徐麟能理解。可是享樂搞得太過分之後,別說那些行軍中的軍人了,便是徐麟看了這些燈紅酒綠之後,都有些考慮“生有何歡”的問題起來了呢,無疑,是對士氣是個極大的打擊。
徐千戶怒了,駐馬街頭,他的臉色極度難看。
護送地緹騎們也覺得軍官們太過分,臉色也盡顯對他們地不齒。但不齒歸不齒,錦衣衛和各衛所毫無隸屬關係,而且論官秩級別,徐麟也不過是五品千戶而已,又不是執掌軍法的都司斷事官,瞧着也只能幹瞪眼罷了。再說了,即使徐大人想管這茬事,人手也不夠啊,一總旗五十名緹騎,哪敢對擁有軍隊地軍官們上什麼手段?
但徐麟有的是辦法,冤枉那是錦衣衛的看家本領,至於人手,徐麟則更是不愁。
“停!”
徐麟拔出春綉腰刀,勒馬直插碼頭前的路口,猛然間一聲爆喝,生生截住了行軍之中的衛所兵長龍,“你們全給老子聽好了,本官乃是錦衣衛千戶兼奉旨領遼東軍機偵查司總務官徐麟。我錦衣衛遼東軍機偵查司,現尚需五百名之數的軍機斥候,也就是直屬於錦衣衛的軍機緹騎,已獲准於各軍之中擇優選拔。哼,多的話老子也不說,只要你們記住,一入錦衣衛,終其一生,威風凜凜,待遇很豐厚,管吃又管住,升遷很容易,立功就當官——誰想加入現場選拔的,給老子吼一聲!”
吼!吼!吼!
碼頭路口兩側,頓時吼聲震天。
對土生土長的明朝人來說,錦衣衛的好處還用得着徐麟來宣傳嗎?而對於經常掙扎在破產線上的衛所兵丁來說,錦衣衛普通力士一個月的油水,不知道是他們墾田幾年的收入呢,因此撞上了這種現場選拔的好事,這些人又怎麼會不興奮?他們把喉嚨管子吼破,也是心甘情願的。
徐麟待吼聲漸歇之後,這才高聲宣佈,“這次只在你們之中招一百名最勇武,最兇悍,最不把自己當人看待的野獸之兵。去,給老子把這些干擾軍隊士氣的青樓瓦舍全給拆了,把那些通宵達旦還尋歡作樂的人全給老子打了,誰他媽拆得最凶,打得最狠。老子就選誰進錦衣衛!”
只招一百名?搶啊!!蔫不啦唧的衛所兵猛然間壯勇了起來。不待徐麟的“衛”字說完,他們便隊形一亂,如山崩海嘯之勢,挾着極度強烈地仇富恨貴之心,憑着不可遏止地競爭優崗之氣。沖向了街頭的勾欄瓦肆,席捲起一片雞飛狗跳和鬼哭狼嚎。
一時間,拆招牌,撕幌子,砸桌椅,踹門窗,掀櫃枱的聲音此起彼伏。而抽嘴巴。捶胸膛,踢肚子,敲膝蓋,打屁股的哭喊聲不絕於耳,處處都是怒吼,家家都是狼藉,人人都是慘叫,直搞得恍如是街頭暴動似的,拆得那些***場所雞零狗碎。打得那些尋歡軍官叫苦不迭。
而更要命地是,徐麟截住的這群衛所兵弄出這麼大的聲勢,前軍自然回頭來看,后軍不免擁堵來觀,弄得那些遍體鱗傷的尋歡軍官既沒面子。又只能吃啞巴虧。因為。大多數人剛才都在**做之事,而人們做到酣暢淋漓的時候。大部分的絲是不會掛在身上的——身上沒有了絲,就和澡堂子裏地人沒有什麼區別,誰他媽地知道你是官還是民?若赤身**地當著上千人叫嚷說“老子是官居幾品的誰誰誰”,只怕此人以後都沒臉再混了。
拆乾淨,打趴下,執行完這些現場選拔科目的衛所兵紛紛擁到了徐麟的面前,在護送緹騎的持刀整隊之下,忐忑不安地挺起胸膛,一個個面露不把自己當人看待的凶光,等着接受千戶大人的選拔,別提有多激動了。
而徐麟弄完這場街頭暴動,倒也絲毫不慌,在高聲訓令“把這些膽敢幹擾士氣的妓院老闆遞送錦衣衛衙門”之後,他還真地當眾選了一百名最不把自己當人的野獸之兵,收在自己地麾下,就此絕塵,揚長而去。
羞憤欲死的軍官們一面在狼藉中找蔽體衣物,一面則咧牙撕嘴地撫摸着道道傷痕,驚駭未定的面面相覷中,他們也牢牢記住了徐麟的名字。但記住了名字,他們這些衛所軍官又能把徐麟怎麼樣?
屁也不敢放一個!人家對事不對人,玩的就是抖狠,站在維護士氣地正義高度,抖那撬牆角地狠,抖那看不順眼的狠,抖那錦衣衛正千戶地狠,抖那奉旨兼領遼東軍機偵查司總務官的狠,區區幾個外地駐軍衛所的不過千戶級別的軍官,能奈他何?!
最後,還是一名登州衛的副千戶想得開,哭喪着臉對大家道,“算了,就當大家點子背吧。唉,別和他一般見識了,只希望這小子在偵查軍機的時候,也能有這般果決練達,真的探查出了正確的軍機給總兵們參考,那對我們這些行伍之人也算是活命之恩,小小皮肉上的懲戒又算得了什麼?日,***軍戶們今天怎麼這麼兇悍了,打得老子好疼啊。”
軍官們紛紛附和,都罵軍戶們打得太讓人疼。
但說到疼,誰又能比得上徐麟心裏的那種疼。
到明年開春之後,大明朝將會調集十萬左右的將士去對付努爾哈赤,最後好像是僅僅陣亡的就有一半之多,就還別提傷殘的數目了,慘着呢。偏偏徐麟又不是歷史學家或者軍史愛好者,他只知道戰爭的結果,卻不曉得戰爭的過程。換句話說,就是他多半只能眼睜睜瞧着大夥去死,雖然,這些人的陣亡也好,明朝的慘敗也罷,並不是徐麟應該承擔的責任,但他和大家緣屬炎黃同胞,此身此心終歸於共同的故國神州,那心裏的難受都快憋瘋了他。
在選拔來的一百名兇悍軍戶口中,徐麟得知了更讓他震撼的事情。衛所兵豈止是戰鬥力萎靡而已,最令人憤然的是,空額及半,逃兵遍野,軍官請調,人人懼戰。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就是徐麟對衛所將士的真實心態。
在通州百戶所里胡亂歇息三個時辰之後,徐麟啟程又追,終於在快出香河的時候回合了自己的新編緹騎大部隊。好在,這些先前的江湖好漢們,並不知道戰爭為何物,也不理解單打獨鬥和行軍佈陣之間的區別,對於跟隨徐麟前往遼東,儘管大都是南方人,但他們充滿了立功做官的渴望,也有着武藝強悍的自信心,士氣高昂得徐麟都在苦笑,“無知者無畏”。
不過,無畏就好,當兵衛國的人,需要的就是這股子勇氣!
徐麟重新融入江湖漢子之中,也被他們的那種激昂情緒所感染,一路上他都挺起了頭,闊步穿越山海關,昂首踏沾凌河霜,終於於九月初七趕到了經略所在的瀋陽城。
明朝時的官場很奇怪,皇權不猛之下,並不像清宮戲裏那樣把欽差太當回事。
尤其是遼東,據說手裏擁有尚方寶劍的大員,就有遼東經略楊鎬、遼東巡撫周永春(李維翰剛因清河失守被罷免)、還有巡按御史陳王庭和稅監兼監軍使高淮四位之多,而且奉調入遼的總兵官更是一個比一個牛,有大將軍馬芳的次子馬林,有名將李成梁的次子李如柏,還有杜松和劉鋌,皆是執掌方面大軍的大將。
因此,一個錦衣衛五品千戶的到來,對這些大員來說,還勞不動他們的親自接待,直到徐麟低調進城之後找上門來拜見楊鎬,這位遼東經略才知道了他的到來。
“難道你就是那軍機偵查總務官?”
六十多歲的楊鎬看模樣就有些迂酸之氣,雖然是統兵總帥,卻因為進士出身的緣故,總以運籌帷幄的儒將自居,非常瞧不起行伍軍官,也更瞧不起年輕人,尤其是還來要參與軍機的弱冠千戶,一聽徐麟的自報身份,他便忍不住擼了擼長須,上下打量了徐麟好幾眼,反問了一句。而他的幾名幕僚則毫不掩飾對“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憂心忡忡,直接全都搖了搖頭。
一帥無能,累死千軍。徐麟當然也不怎麼瞧得起眼前的這遼東最高首長,點了點頭道,“卑職此來,不是為了爭權奪利,更不是為了升官發財。說句不怕大人覺得狂妄的話,卑職若想要這些東西,在北京城便能輕易取得。所以,卑職上戰場的原因很純粹,保家衛國,上報聖恩,望大人能給予卑職以最大的支持和信任,卑職願在大人麾下盡心儘力,一切為了江山社稷,一切為了討虜勝利!”
如此冠冕堂皇的話,楊鎬聽后愣了愣,一邊暗暗記下最後這兩句以備日後奏摺上使用,一面則唔了一聲又反問道,“那你又希望本經略如何地支持和信任你呢?”
“挑選斥候,培訓斥候,防諜反諜,偵諜派諜。”
徐麟飛速地用了十六個字說了自己的思路,又細細解釋道,“總全軍之斥候於一處,利用此冬之際加以甄選培訓,再集中群體的智慧,為全軍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軍機保密措施,並嚴查通敵叛國之敵方細作,鎖定之,剿滅之,策反之,甚至不惜一切代價打入敵軍內部,接獲其重要決策的情報,以備大人蔘詳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