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佼人僚兮
從夢境中出來沒有入夢時那麼磨人,傅如斯覺得幾乎只是眨個眼睛的時間,前一刻還是風雨欲來,下一刻他和顧琛便又回到了屋中,而許昀依舊在昏睡,大概過不了多久便會醒了。
而傅如斯又再次變回了原先魂魄的狀態,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從這夢境出來后他並沒有什麼感覺,可顧琛卻皺着眉,此刻本就雪白的面上顯出了幾分蒼白之態,似乎不是很好受的模樣。
這是顧琛第二次在傅如斯面前臉色變得這般差了,即便顧琛掩飾得很好,卻也瞞不過傅如斯。
傅如斯隱隱擔心着顧琛此刻的狀態,忍不住喚他:“子琰?”
顧琛忽然看向傅如斯,眼中含着困惑和恍惚,似是一時分辨不清他此刻究竟身在何處,而今夕又是何年般。
片刻后他斂去了眼底的情緒,如平常一般語氣道:“何事?”
只是臉色依舊有些蒼白。
傅如斯沒有忽略掉顧琛的那個眼神,他遲疑道:“我們此刻已經從那方夢境中出來了,你...”
顧琛卻打斷了他的話:“無事。”
顧琛走向門口站定,此刻已是傍晚,夕陽的餘暉灑在顧琛的黑衣上,顯得他整個人都有帶着些不真實感,他背對着傅如斯,讓傅如斯看不到他的神情。
越過顧琛,傅如斯看到了依舊昏迷在庭院當中的許濟恆,他們在夢境中的所有感受都是真實的,每日日落月升,一日日的時間便那樣過去。可如今夢醒,現實中才不過只過了一個下午,倒讓傅如斯忍不住開始懷疑究竟哪個才是真的夢境。
背後傳來一聲低吟,傅如斯轉過頭去,許昀正緩緩的睜開眼睛。
許昀一動沒動,只覺得很意外,他倒不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畢竟胸口的鈍痛時刻在提醒着他還是活着的狀態。
他沒死成,也還能維持着人形,這說明聚魂環還在他的身上。
許昀感覺自己的全身都變得萬分沉重起來,很想動一動,卻發覺自己竟然挪動不了半分,努力半晌后許昀只是偏了個頭,傅如斯正立在他的床頭,俯視着他。
許昀虛弱道:“這可真是一醒來就見着鬼了。”
傅如斯:“......”
“過了幾日了,濟恆呢,可還有命?”
雖說早已經習慣了許昀的說話有些刻薄風格,可傅如斯此刻還是有些無言,“...只過了一個下午,他門口暈着呢。”
許昀“哦”了聲,咬着牙又開始用力,似乎是想起來,傅如斯誠懇道:“你若是因為逞強而撕裂了傷口,顧琛大抵不會再幫你包紮了。”
許昀扯出一個冷笑:“我不過暈了些時辰,你倒是變得伶牙俐齒起來了。”
傅如斯:“...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你好好躺着吧,別費力氣了。”
許昀這次連個眼神也不給傅如斯,依舊在用力想要起身,“我若是好好歇着了,難不成還能靠着你將濟恆拖進屋來?”
傅如斯正想答話,顧琛卻突然出聲了,“他身上沾了邪物。”
許昀終於不再動彈,他靜默了片刻,而後道了聲:“是。”
許濟恆將短刀刺向他時,他確實沒有想太多,連日來的疲憊和對許濟恆的思念讓他疲於去思考,甚至是根本沒有去思考,他抱着決絕的心態來,預想了太多後果,隨意一個都是不好的。
他做好了準備,就算當時許濟恆是真的對他下了殺心,他便也會認,可他沒能真的死成,顧琛救了他,也讓他醒來后立刻察覺到了不對的地方。
許濟恆有輕微的暈血症,從來未曾殺過生,因此平日裏大多是吃素食,若是要吃葷,便是偶爾下山去趙哥那裏買已經做好的熟食。
可許昀卻好吃生肉,在許昀還是以一條蛇的形態在許濟恆身邊時便不滿每日吃素和熟透的肉類,最開始時還會努力去適應,到了後面他便任性不再張口吃任何許濟恆餵給他的食物。
許濟恆見他這樣自是有些惆悵,嘴裏雖然略帶着威脅的說著要將他送走的話,可當天夜裏便將一隻鮮活的母雞扔到了他的面前,此後每過七八天許濟恆便會扔一條活物給他,只是每次他吃這些東西的時候,許濟恆都會避開。
如此過了兩三次,許昀便回想起了許濟恆給他療傷時的樣子,那時候他的意識早已經開始渙散,只依稀能感覺到許濟恆的手冰涼一片,甚至在抖。
他那時也不曾知道許濟恆的這個癥狀是輕微的暈血,他只猜到許濟恆不喜歡見血,於是那之後他便讓自己努力的適應熟食,到最後,竟然也能從中品嘗出別的味道來。
若是許濟恆對自己的恨意真的到達了這種程度,以他的性格更加不會親自動手,免得沾到他身上,讓自己覺得臟。
最為關鍵的是,他回想起了那一刻許濟恆的眼神和整個人的狀態,似是整個人一瞬間便充滿了戾氣,陌生的可怕,那絕對不會是許濟恆。
“我知我這般說確實是可笑了,你雖然沒有在我昏睡之時將我身上的碎片取走,現在取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我還是想請求你...”
顧琛依舊沒有轉身,只是淡漠的打斷了許昀接下來要說的話:“邪物作祟,且極有可能是人為,處理這些是我本該做的事,與誰的請求無關。”
許昀放了心,又道:“我知道了,你既然已經履行了和我最開始的約定,那我身上着碎片,你便拿去吧。”
傅如斯看了許昀一眼,幾乎要猜到顧琛接下來會做什麼。
果然見顧琛並沒有就許昀的話做出任何回應,逕自走出了這間屋子。
傅如斯猶豫了一瞬,沒有跟過去。
在夢境中的那些時日兩人雖然時常待在一起,可也都知道是迫於無奈,如今終於出了這夢境,顧琛想必是想一個人呆一呆,他便不再去打擾了。反正顧琛既然說了會將許濟恆這事弄清楚,那麼也不會就這樣離開。
夜幕悄然降臨,夜風輕輕撫起顧琛的衣角,他來到了河邊。
從夢境中出來時,他的腦中忽然閃過了一些記憶片段,這感覺讓他不悅,像是有人強行讓他看到,感覺到那些東西。
他看到自己站在梅樹邊,雪下得很深,他就那樣立在雪中,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所有觸感已經麻木了,像是已經在雪中站立了很久,久到連涼意都感覺不到了。
身邊有一小童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角,那小童只有他的小腿高,五官十分模糊,像是有霧遮住了她的臉,讓人辨認不清,她似乎很着急,又帶着滿腔的怒意,用尚且稚嫩的聲音憤憤道:“哥哥已經在這裏等了一日了,他肯定又不知將哥哥忘在了何處,他不會來了,哥哥快些跟我回家!”
大雨滂沱,他看到自己撐着傘,面前是早已經淋濕的傅如斯,他垂着一雙杏眼,頭髮已經散落了一半,饒是狼狽,卻也依舊好看。
傅如斯頹然的站着,面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可卻讓人覺得他似乎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在難過。
傅如斯低低道:“他回不來了。”
他將傘完全舉向了傅如斯,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濕透,他沉默看着傅如斯,什麼都沒有說。
他還看到傅如斯彎着眼角湊近自己,愉悅得連說話的語調都是上揚的,他道:“子琰子琰,這表字倒真是配你,什麼佼人僚兮,什麼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我看啊,都不如這‘琰’字襯你!”
河邊清涼,一陣風吹過,顧琛停止了回想。
那人確實是自己,可那些記憶卻讓他一絲熟悉感也找不到,像是這些片段是別人的過往和回憶,並不屬於他。
而他能夠確定的真實便是如那日他同傅如斯所說,自有他起便是在師傅身邊,師傅曾提起過自己不知是被誰扔在了山下,她見着覺得有眼緣便將他收在了門下撫養,十幾年來他也去確實只下過幾次山,行過幾次善,這才本該是他的過去,為他所他記得的過去。
若他看到的那些是關於他的前世,那麼便也真如傅如斯所說,他們曾經是相識的,而傅如斯只記得有他這麼個人,卻忘卻了其他。
而他卻將有關的那一切都徹底忘卻了。
又是發生了什麼導致傅如斯如今只能以魂魄的狀態存在着,而在夢境中,他卻為何又能恢復為活人的樣子。
而在遇到傅如斯之前他已經找到了一塊聚魂環的碎片,可那時他卻並沒有看到任何與所謂“前世”有關的事情。
若那真是他的前世的話。
眼前突然憑空出現了一抹光亮,顧琛揉揉眉間,從夢境中出來之後他便一直不太好過,像是被人輕易拿捏住了魂魄。
顧琛伸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字符,隨後那光亮褪去,露出一張紙鶴來。
他三兩下撥開紙鶴,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張信紙。
那紙上的字跡瀟洒不羈,上頭如是寫道:師兄,你我已有整整一月未見,這些時日來我每隔三日便與你寄一封書信以寄託我日夜思念之心,卻從未收到你的回信,我雖傷心,卻也愈加思念你,今師傅終於答應讓我下山,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先來找你,以便緩解我此般相思之苦,還望師兄速速回信告知我你如今身在何處,我必即刻動身,日夜兼程,只望能早日見到師兄。
師弟,綏之留。
顧琛:“......”
他不想再多看一眼,在信紙上憑空寫了幾個字,快速捏了個決,那“不堪入目”的信紙便漸漸消失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