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諸神黃昏（六）
空指中心的指揮座前……
“所以呢？”
經過了十多分鐘的爭論，終於不耐煩起來的愛德華上校，嚴厲地盯着眼前的中尉：“讓你們繼續出戰，這就是你要和我說的話？”
“我們不能忽視任何一點未知。”秦楓繼續不懈地抗爭着，“畢竟直到目前，我們都沒有發現一個蜂巢不是嗎？”
即使不能把真實的理由說出來，他也必須據理力爭。何況這種明顯的破綻，也足以支持自己的論點。
只是……
“那又怎麼樣？難道在地球上的時候，中尉你在戴好防具，武裝到牙齒的情況下，看到一群馬蜂后，會因為沒有發現他們的老巢，就抱頭鼠竄嗎？”上校斥責道。
“但是在地球上！”秦楓說，“起碼我們也沒有見過可以點爆飛機的馬蜂！”
“我想我必須提醒你，中尉。看來你已經忘了，我們正在獲得全面的勝利！”
“可最終任務還沒有完成不是嗎？我們還沒有拿到殘骸，至少到目前為止。”
“那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這是戰爭，上校。”秦楓稍稍增加了自己的音量——即使這樣聽起來已經有些失禮，“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這一點您肯定比我更清楚。作為證據的話，現在我們不是無法和馬赫少校，以及地面部隊取得聯繫嗎？”
“疑神疑鬼也要有個限度。”上校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語音，“中心通訊組的專家，已經找到了信號中斷的原因，只是由於恆星突然爆發的耀斑罷了。”
“但如果不是呢？”秦楓說著，一字一頓地語氣顯得無比凝重，“如果這些蟲族擺下的是一個圈套呢？”
只不過，即使是這樣認真的提示，也依然……
“圈套？”上校不自禁地哈哈大笑，“你居然認為爬蟲那點可憐的智力，可以設計出什麼巧妙的圈套？”
“這裏可是宇宙！”秦楓強調，“什麼都可能發生啊！”
“夠了！”上校斷喝了一聲，“我理解你‘爭功’的心情，但是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而忽視了你們第二航空戰隊其他戰士，想要休息的意願……”
“我們並沒有覺得辛苦……”秦楓說，“而且比起這個來，眼下更重要的還是加強戰區的空軍力量，防止敵人的反撲吧！”
“你能代表你們整個中隊？我想還沒授予你這個權限吧。”上校冷下臉。
“我……”秦楓一時有些無言，然而對於危機的憂慮，還是讓他硬着頭皮繼續開了口，“我是沒有。但我認為我們絕不能忽視蜂巢消失，與通訊中斷的異常！上校，我請求馬上派支援……”
“司令部有全盤的考慮，這不是你可以打聽的事。”上校不容分說地打斷他，“你們第二航空戰隊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現在的命令就是休息。執行吧，中尉！”
“上校！”
“難道你要抗……”愛德華的怒喝並沒有來得及說完。
因為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意外的變故，伴隨着通訊組機要員驚喜的呼喊，生生地打斷了二人之間愈演愈烈的爭吵：
“上校！！和第一航空戰隊的通訊恢復了！”
“馬上轉到通訊熒幕上！”撇下了身邊的因為激動的辯論，而變得有些面紅耳赤的秦楓，愛德華上校立刻下達向通訊組傳達了指令。
他是真的有點激動了。
儘管能夠以上官的威嚴，大聲地駁斥對方的言論，然而不得不承認的是：作為一個指揮官，和部隊通訊的中斷，的確不是一件好事。
這也正是他自己被那個討厭的秦楓，始終死死抓着的破綻……
不過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現在恰到好處恢復的信號，也算是狠狠地給那個危言聳聽的中尉一個漂亮的耳光。
只是……
當畫面上的雪花屏終於褪去，並開始顯現出清晰的輪廓時……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馬，馬赫……你這是……”
不但是愛德華上校，就連秦楓，一時也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面對着出現在螢屏上，眼中冒火，滿唇白沫，一個肩章不知道掉到哪裏去的馬赫。
他的軍服沒扣上，渾身是泥，飛行頭盔也被腐蝕了一個可怕的創口，額角開裂出一道深刻見骨的傷痕，鮮血正從中不斷地滲出，順着被煙熏黑的臉頰，化出一道白色的軌跡。
這……
僅僅只是過了一個小時……
怎麼一個小時前，還正襟危坐在預警機的指揮座上，有條不紊地指揮着戰機橫掃空域的中隊長，竟然就成了這副模樣？
難道……
“我們中計了，上校。”馬赫的回答證實了他那個油然而生，卻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頭，“這個行星的表面，全都是蟲族佈置的假象。部隊遭遇了伏擊，陸戰隊的李寧少將，已經犧牲……”
只是……
他的語氣，卻透着極度的平靜，彷彿只是在講述一個最平凡不過的事實，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麼的驚世駭俗，又彷彿根本不是一個敗軍之將……
只是，在那平淡如常的語調中，還是若有若無地透出了……
一股決然！
然而這股決然，卻讓整個空指中心的空氣，瞬間降到了冰點，更有如時間停止！讓所有中心的機要組員的動作，在一瞬之間徹底凝固！
中計了？！
李寧少將……犧牲了？
這是幻聽的吧……一定是的吧？！
明明一個小時前，還收到了“正在勢如破竹地清掃爬蟲”這樣報告的啊！這才過了這麼短的時間，竟然就要我們聽到“諸神黃昏”已經徹底失敗這樣的噩耗？
就算是什麼“戰場情勢瞬息萬變”這樣的理由，也該有個限度的吧？！
這……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現在在哪？”過了不知多久，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上校不容分說地打斷他，“報告方位！通知你的第一航空戰隊馬上撤出戰鬥！我即刻派沃克少校他們……”
是的，現在……已經不是分析失敗原因的時候了……
無論多麼地不可能，無論多麼地難以置信，既然是從馬赫的嘴裏說出來的，那一定已經是確定無疑的事實了。
他了解自己的學生。
所以……毫無疑問地，“諸神黃昏”已經失敗了！
作為整個戰役的總指揮，作為整個計劃的制定者，他根本就難辭其咎。
而且，就算撇開這一切暫且不提，馬赫——是他的心腹，他的嫡系！他必須立刻想辦法，不顧一切的辦法！
因為如果不能馬上把最精銳的第一航空隊拉回來的話，自己這個大隊長，恐怕就只剩下引咎辭職這一條路可走了吧！
只是……
“不必了。”
與上校的焦急大不相同的，是全息的數碼螢屏里，血流披面的少校，依然不變地鎮定自若。
“馬赫！”赫然反應過來的秦楓，也同步衝著熒幕喊出了激動的嘶吼。雖然，少校的語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平靜得就好像一切都已歸於無一般。但通過那鎮定，卻已佈滿了戰爭煙雲的剛強面孔。
他還是可以輕易地感覺到……
事情恐怕比想像的還要嚴重。
然後，彷彿為了印證他的猜測一般……
“沒有必要了。”馬赫微微搖頭，“已經沒有第一航空戰隊了啊……”
“你……你說……什麼？”
“‘尖刀’戰隊……已經不存在了啊。”馬赫說，一邊抬起頭來，看着屏幕……
“開什麼玩笑！第一航空戰隊，不是還有你在嗎？你們可是‘英雄連’啊！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只要你還在！‘尖刀戰隊’就還在的啊！起碼把這種程度的事情給我搞清楚啊！”秦楓發出了玩命般地吶喊，彷彿不這樣，就無法喚醒那個雖然近在眼前，卻身處炮火紛飛中的戰友，求生的意志。
因為他已經感覺到對方似乎是要……
“只要……我還在嗎？”
馬赫無聲地笑笑，在視頻的下方，悄悄地用手把流出腹部的腸子再一次塞回它本該在地方。
然後，他抬起頭朝舷窗外看了看……
異變的“工蜂”正從四面八方升起遮天蔽日的身影，他的身邊只剩下了最後幾架僚機，在勝利的蜂群蟲彈集中轟擊下，他們仍在繼續戰鬥。
即使無援無望，卻勇氣百倍！
即使重重被圍，卻視死如歸！
即使每過幾秒鐘，便有一架飛機在漫天的蟲彈中墜毀，但剩下的仍在還擊。任由四面的蜂群黑壓壓地不斷逼近！
他們的曳光彈已經射完，7.7毫米格林電磁槍已經成了光桿，但仍然在堅持用普通的彈藥，在密集如雨地蟲彈中，在那些深黑色的“工蜂”堅不可摧的外骨骼上刮出一點的白痕……
“幹得好啊，小夥子們。沒有給我們‘尖刀隊’丟臉。”他喃喃着說。
接着，他又看了看左右……
機艙里，到處都閃着噼里啪啦的電弧，熊熊的大火正順着各種管道和電纜蔓延開來，機組裏已經沒有人還坐着了……身邊的主駕駛員半個腦袋不知飛到了什麼地方，而這架龐大的預警機之所以還能支撐在這裏，全都是由狼狽不堪的少校在堅持操縱着……
最後，彷彿這才認出了屏幕裏面那個年輕的面孔似的，馬赫輕輕地笑開了：“是秦楓中尉……的吧？我們終於……又見面了啊……”
“誒？”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
“上一回中尉你在擊殺巨蟲的時候，是直接點爆它口器中那些生成γ射線的腺體，我這麼理解沒錯的吧？”
“少校！”秦楓大喊，心頭的不祥又重了幾分，“你要做什麼？要知道你現在是在沒有任何武裝裝置的預警機上！”
“……看來是沒錯的了。”馬赫抬起頭，英雄在遠處的煙塵中隱隱望見了死神的髑髏，其大無比，向他逼近並注視着。在蒼茫暮色中可以聽到蟲彈在身周爆裂的聲音，看到最後兩架戰機，閃成耀眼的火球……
座艙……
依然在漫天的炮火中震顫着……
最後的時刻……
已經到了呢……
沒有……任何武裝裝置嗎？
那麼就讓……我自己來做引爆那些核彈的雷管吧！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少校正色，眼中那一絲決然，開始無限制地擴散，“小寶的英文補習課的事，我已經和霍普森的太太商量過了……”
“馬赫！”
“不過這孩子有點貪玩，告訴錦惠，要敦促他好好去補課，如果不喜歡，換個導師也可以，但是手續上有點麻煩……”
“你……”
“然後就是日常生活的問題，錦惠的醫院平時很忙，照顧不過來，我已經拜託了加藤阿姨過來照看，應該不會讓她覺得不方便……”
“這種瑣碎的事情你自己回來和她說……”秦楓喊到一半的嘶吼，被嘴裏突然彌散開的，鐵鏽的味道狠狠地掐斷了。
他已經徹底明白了馬赫想要做的事情。
因為……
通過全息的影像屏，他徹底看到了那片空域上真實的情況，看到了那環繞在最後一架預警機的四周，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使任何人感到絕望的蜂群……
以及不斷地向著飛機傾瀉的彈幕……
“再有就是和你說一聲：對不起。”馬赫的臉上閃耀着奇異的光輝，看上去有些忽明忽暗，有一種如見神明的既視感。
然而，秦楓的一顆心，卻在不斷地往下沉，往下沉……
因為他知道這代表着大火，已經蔓延到了駕駛艙……
“雖然接下來的話聽起來有點狗血的橋段。”馬赫繼續說，“不過因為恐怕沒有時間專門委託別人，所以這件事只能麻煩你，所以先說聲對不起了……”
“少校……”秦楓默然失語。
話，已經說不出來了……
面對屏幕里那個堅貞卓絕的身影，任誰也不免感到一種神聖的沉重……沉重得彷彿連呼吸，都要被停止……
整個空指中心一時寂靜無聲。
“錦惠她，平時有些沒心沒肺，不太懂得照顧自己，小寶還小……所以，如果將來她們母子有什麼困難，還請中尉代為照拂，我可以這麼拜託給你的嗎？”
“……明白了。”秦楓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因為這是生命的託付。
是神聖的誓約。
除了點頭，已沒有任何其他的語言可以詮釋。
“唉——”馬赫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想不到最後，竟然要拜託自己的‘宿敵’做這樣的事……”
他說著，眼神漸漸地有些黯然：“所以我果然……怎麼看都還是一個非常過分的丈夫和父親啊……”
“少校……”秦楓覺得自己的胸部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壓住，看不見的洪水彷彿湧向鼻孔，進入他的肺里，帶給他劇烈的痛苦與無力。
然後……
“最後的最後……”
馬赫抬起頭，黯然的眼睛，開始反彈出誇張的堅貞，雖已沉入黑暗的臉龐，開始散發出攝人的華彩。
“作為你的前輩！我還要告訴你，什麼才是真正的‘赫氏機動’！告訴你誰才是真正的王牌！”
預警機在空中驀地翻轉出180°的筋斗，龐大的身軀，卻舞出了輕盈地步伐，優雅如詩，在交織的彈雨中閃轉騰挪……
輕盈地就像一隻蹁躚的蝴蝶——用生命在譜寫最後的輝煌！
“看到了嗎？這才是‘赫氏機動’真正的奧義啊！”馬赫恣意地大笑了起來。
然後……
蝴蝶變成了飛鷹……
山羊變成了猛虎……
龐大的預警機，從千米的高空開始急速俯衝！
下墜的身姿，便如同撲擊的夜鷹一般，攜着凌厲絕倫的氣勢，撕裂一道又一道蜂群構築的防線……
任憑蟲彈構築的火網，已經在自己龐大的軀體上，宛如兇惡的劊子手，剮出了大大小小的碎片……
機翼……被肢解！就像一根火柴般，被看不見的巨人折成了兩截……
不要緊！還可以用慣性俯衝！
發動機……被炸裂！寶石般的金屬和塑料碎片向著四周的空間迸飛開去……
不要緊！還可以用滑翔手動！
只要還能夠前進，只要還能夠飛！哪怕起火的駕駛艙已經用熾焰灼焦了手指……
也無所謂懼！
500米……
儀錶盤上，所有的指針都在發了瘋一般地旋轉着……距離已經很近了，近得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閃爍死亡之光的腺體了！那閃耀的光芒是那麼地炫目，就像是一個得意忘形的對手，在向他宣示着死亡的聖旨……
皮膚，已經因為過度地灼燒，而融在了操縱桿上，喚醒了早已麻痹的神經線，把鑽心的劇痛送入了大腦……
但是，寫滿堅毅的臉龐，連眼角最輕微地抽動，也沒有……
因為不要緊……
他還可以前進！哪怕並沒有什麼護盾的保護，哪怕用的只是殘破的機軀……
也依然在堅定不移地前進！
300米……
近了，更近了！
近得已經可以感受到巨蟲的驚慌失措了！
近得所有的“工蜂”都彷彿發了瘋一般的地拚命把蟲彈砸向他早已殘缺的機體，企圖阻止這個瘋狂的人類了！
但他依然在前進！
前進！
100米……
瘋狂的阻擊，已經變成了瘋狂的逃命，所有企圖的挽回，已經變成了轟然地四散。那些嗜血的、瘋狂的蟲類頭一次感到了畏懼……
發自靈魂地畏懼！
在這個視距上，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巨蟲在死命地，同時也是徒勞地想要扭開它笨拙的腦袋，可以很輕易地察覺到那明明聽不懂的蟲音悲鳴，震滲出發自靈魂的……
恐懼！
破爛的飛行頭盔下，馬赫淡淡地笑了。
被煙熏黑的嘴角，扯出了一個嘲諷地意味，襤褸的防護服中，也挺直了鮮血四溢的身軀。
狼狽不堪……
卻雄偉絕倫。
“終於，學會害怕了嗎……”他呢喃着，“……可惜，遲了一點。”
轟——
當巨大的蘑菇雲衝天而起的瞬間，馬赫最後握了握胸口的表袋……
那裏，還放着生日那天，妻子李錦惠送他的禮物……
“老婆，記得明天小寶的功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