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李濟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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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嗎?李濟天會點點頭,背負着罵名和懷疑,背負着死不瞑目的老爹的怨恨,苦;累嗎?李濟天會點點頭,每天像騾子一樣忙不停歇,九個老鄉打鼾的時候自己還在想着明日的出路,還在盤算着如何才能買到更便宜的材料,還在思考着才能證明自己沒有說謊,然後再讓更多的相親們跟着他一起脫貧致富,累;恨嗎?李濟天會搖搖頭,那片土地,那個村莊,自己生活過,自己了解他們,因為了解,所以不恨;會堅持嗎?李濟天會點點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自己在做,天在看,老爹也在看,很多人都在看。
所以,初九的時候,站在村口等着李濟天的不是九個人,而是十九個人。李濟天不說,不怒,也不笑,回過頭,遠遠地遙望着埋葬着老父的地方,“爹,我真的沒騙您!”
二十個人,憑着當年先輩們闖關東的拼勁,愣是在南京這一座大城市裏紮下了根。
“經略,這吊線啊,也沒啥門道,就是講究個眼力,孰能生巧。”說話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師傅,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你看那麼多瓦匠師傅,可能把這線吊好的還真不多。不是斜了兩寸就是歪了三公分,最後還是要把壘好的牆拆了重做,費工又費錢。有的師傅黑心,故意把線吊歪,等拆了牆重做,他可以多拿幾個工時的錢。哎,做人要厚道。”
“師傅,您看我這線吊的怎麼樣?”經略蹲在外牆角,蹲着身子,眯着左眼,右眼盯着牆角線和吊線。
老師傅湊過身子,輕瞄一眼,“嗯,不錯,學了一個月,有這樣子很不錯了。比一些瓦匠師傅吊的線強多了。”隨即又直了直腰,微微得意道,“我王老三帶出來的徒弟自然差不了多少。”
經略的師傅,王老三,就是當年第一個響應李濟天的王叔。歲月蹉跎,催人老,十二年,當年的那批人里,大部分因為年齡的原因回家養老打理那一畝三分地了。有人走,就有人來,不斷的有年輕壯年加入了這支特殊的隊伍。不變的是,走的來的,都是那個當年窮僻村子的人。
“一晃都十二年了啊。”王老三莫名的感慨一聲。王老三是包工隊的第一朝元老,隨着時光的流逝,當年的那九個人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在這支隊裏光熱。真要說起來,他是頭號功臣,所以,他在這兒的威望自然是最高。只是當年那個被人罵作畜生的王老三早已磨盡了鋒芒,不再是當年那個拿了工資就要去逛窯子,手癢了就拉着老鄉擲骰子的二愣子了。年紀大了,人也安穩了,倒也頗有一番老大哥的作為。
“歲月催人老啊。”想到當年的九人只剩下自己一人,王老三內心一陣酸楚。從口袋裏抽出一根香煙,五塊的綠皮南京,抽了十年都沒換過。不是抽不起更好的,僅僅是因為習慣了,習慣了懷舊。點燃香煙,王老三猛吸一口。
“師傅,您以後可不能這樣一天兩包煙了。多注意點身體。”經略看着眼前將近一甲子的老人,每個老人都是一種人生,每個老人都值得尊重。
“經略,你可是這兒第一個外地人。以前也有外地人來找過工作,濟天都沒答應過。不是濟天排外,而是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沒想到這次倒是主動把你送來了。也好也好,給我送來了一個好徒弟。”王老三笑眯眯的看着經略,微微有些懂了李濟天的為何會答應。
一個年輕人,肯從最苦的工作開始,打混凝土,當小工,打雜,讓人喝來喝去,沒有一絲怨念,每天總是最早一個來到工地上打開電閘,拿出工具,每晚收拾完工具后再檢查一便安全措施最後一個回屋休息。年輕人會裝,可這樣的勤勞是裝不出來的,使幾分力,出了幾把汗,他這個勞動了一輩子的老師傅一看便知。
“師傅,那是您教的好。”經略打開捲尺,量着牆腳的寬度。看了一眼捲尺刻度,又拿起擱在牆上的筆在一本冊子上寫下一個數字。
“這是我一輩子的手藝,不是我吹啊,出來這麼多年,還沒見過誰這門手藝比我好。”王老三拿起冊子看了一眼,“咯,經略,這個數字大了點。”
經略看了一眼,拿起捲尺又量了一次,“師傅,還是您老厲害,大了兩公分。”
王老三得意的拍拍胸脯,指了指不遠處正在偷懶抽煙的李三兒,“就那小兔崽子,當初死纏爛打拜我為師,要我收他為徒。***,連瓶酒兩條煙也不買,哪有那麼好的事。”
經略啞然一笑。
“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我怕沒教會他我就氣死了。經略,都說當師傅的都會留一手,可做我們手藝這一行的,最想的就是找個實誠的徒弟,把自己的手藝傳下去。留一手?每個師傅都留一手的話,那手藝還不斷絕?........現在的年輕人啊,眼高於頂,又沒啥真本事,能實實在在做點事的都難找嘍。我原本還以為就我這點破玩意都得帶進棺材裏,沒想到還能遇着你,緣分啊。我也不奢望你能完全繼承我的衣缽,更別提什麼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狗屁話。看的出來,你這孩子,以後有出息,大出息。我只想你能在這呆一天就好好學一天。藝多不壓身,多一門手藝就多一碗飯吃。”
“師傅,我會的。”經略放下手中的活,看着王老三,眼裏滿是真切。
“你這娃我放心。”王老三手伸進口袋裏,掏出一個空煙盒來,隨手扔到一邊。沒有煙抽的他動動身子,蹲到不遠處,看着經略在那鼓搗。
“濟天是個好人啊!”王老三沒來由的冒出一句話來。
經略一愣,“老闆不是好人難道還是壞人?”
“什麼老闆老闆的,多生疏。”王老三撫了撫頭上剩的不多的頭,“說了你也不懂。”
“看到桑老大的斷指嗎?”王老三指了指站在不遠處腳手架上施工的桑老大,頗有指點江山的意味。
“他們說是施工事故絞斷的。”
“屁,就他那猴精樣,還有玩意能絞斷他手指?那是他自己剁的!”
經略拿着磚刀的手顫抖一下,常言道十指連心,一個人,自斷一指,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經略不說,也不問,有些事情聽聽就好,問了不免給人造成不好的印象。
“桑老大那人,也就濟天能制住他。”王老三不管不顧,娓娓道來,“咱一群大老爺們,誰能沒個生理需要啊。偶爾出去逛逛廊,找找樂子,濟天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有次老五找小姐中了獎,還是濟天出的錢看的病,啥話也沒說。但那個桑老大,啥都不好,就好個賭,還是大賭。那次,就是那次,輸光了錢,沒錢寄回家,就問大夥借。後來賭博的事被濟天知道了。濟天風風火火的跑來了,啥話也不說,就讓桑老大打包袱滾蛋。濟天那陣勢,我可是第一次見着,一下子震住了所有人。沒想到平日裏半個臭臉都沒有的濟天起火來也跟閻王爺的小鬼一樣嚇人。
桑老大後來跪在地上,濟天看也不看。桑老大一下衝出門,眨眼的功夫就拿着把菜刀回來了。可把大夥給下了一跳。有人拉着濟天就往後退,濟天推開旁人,躲也不躲。
桑老大突然又跪了下來,伸出手,一刀下去,卡擦,一根手指沒了。那傢伙,對自己還真狠啊!”
王老三說話跟說書一樣,跌宕起伏,連經略都停止手上的活聽他說事。
“那後來呢?”
“後來啊,濟天把他送到醫院,錢是濟天出的,又幫他寄了錢回家。濟天從頭到尾沒說到三句話,可從那以後就再也沒人敢賭博了。也就是玩個小牌賭餐晚飯下館子。看桑老大,現在乖的跟個孫子一樣。哎,這人啊,還得一物降一物。”
“老闆做的是對的,賭博要不得。”經略點點頭,心裏對老闆的看法改善了幾分。
“誰說不是呢?賭博害了多少人,一年的血汗錢兩下子就扔沒了。”
“師傅。”
“嗯?啥事?”王老師看着經略,今天這徒弟比平時話多了不少,看來我這師傅的影響力還真是不小啊。
“為什麼天賜叫老闆乾爹呢?”這是一個讓經略好奇的問題。
“哎,老天不仁啊。天賜天賜,經略,你可知道天賜這名字是啥意思?”王老三嘆息一聲,剛才還極富神採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
“老天賞賜的意思?”經略也只是從字面上猜測。
“是啊。謝哥三十多歲才有了這個兒子,當然要謝謝老天爺的賞賜。可狗屁老天爺,也有不開眼的時候啊。”
王老三下意識的伸手掏煙,口袋空空如也,“他娘的!”
“謝哥是老實人,一輩子沒造過孽。壞人那麼多,老天爺不懲罰,偏偏找到了謝哥。經略,你說這老天爺是不是不是個東西?”王老三有點激動,碎碎罵道。
“老天爺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師傅,那是命。”經略安慰道,能讓師傅如此動情的,想必是極其難過的事,老年人忌傷神,經略有意打斷師傅,不讓他講下去了。
“那年,就是那年,謝哥在那麼高的地方幹活。”經略隨着王老三手指之處望去,六層樓的高度。
“他娘的誰知道腳手架突然塌了,謝哥從上面摔下來。一下子就沒了氣。”王老三越說越難過,撇過頭,擦了一把眼淚。經略走過來,遞上一張手帕。王老三擺擺手,吸了吸鼻子。
“是濟天把謝哥的骨灰送回去的。天賜那時還小,濟天披麻戴孝,行孝道。濟天覺得是自己沒有照顧好謝哥,這是濟天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事。”
“天賜那時才這麼高,”王老三比了比,一米二的樣子,“這孤兒寡母的,濟天便託人照顧,自己回到了南京。”
“哪知道三天後,嫂子帶着天賜來到了南京。找到濟天,說要留下來。”
“濟天答應了下來,忙前忙后的把母子兩人安頓好。於是從那時候開始大嫂就在這給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做飯。”
“濟天心裏有虧,就要收天賜做義子。大嫂不答應,說,濟天,你沒什麼好愧疚的,那是你大哥的命。如果你是因為想彌補收天賜做乾兒子,我不幹。”
“大嫂雖只是個婦道人家,可也是明大理的人啊。不像城裏的婦人,一個個跟什麼玩意似的。”
“那老闆後來是怎麼收天賜做義子的?”
“老闆後來就說,嫂子,我收天賜做乾兒子,就是想讓他能感受到父愛,能健康的成長。大嫂聽了這話,就答應了。哎,經略,你說,左右都是收,哪還有這麼多說道?”
“師傅,這叫出點不同。”
王老三還在不停歇地說著什麼,經略再也沒有聽進去,只覺得原本心中的那個精明、笑里藏奸的形象轟然倒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