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老鴰窩 第4章 老劉奶奶原來是個女英雄
趙大牙隨着馬老二進了那個破芋窖,破芋窖雖說有些年頭了,可二尺多厚的土牆只是從外面給雨水澆出了些高低不平的土泡泡,但對於厚實的牆體來說,也只是像擦破點兒皮兒一樣,並影響不了它的結實。芋窖只有兩個很小的門,這是每到秋季往裏面存放山芋的通道,也是防止在燒窖的時候芋窖里溫度過高,打開這兩個門。就能往外面放熱氣往裏面放冷氣。開春后,生產隊要育山芋苗子,窖了一冬的山芋又要從這兩個小門裏給送出去。
芋窖里很暗,但很陰涼。
馬老二在黑暗裏試探着摸索了一陣,還是沒能摸索出老劉奶奶留下來的洋火。
倒是趙大牙從大腰褲子的綁帶里拿出了一盒洋火,“哧啦”一聲划著了一根,藉助這樣的洋火的光他伸着脖子瞅見了掛在牆上的洋油燈。
洋油燈點着了,洋火也燒到了趙大牙的手。他丟開洋火桿兒,甩了幾下手,又把燒疼的手指頭放到嘴裏吸了幾下。
老劉奶奶的留下來的東西不多,破舊的衣裳被子倒收拾得乾淨。床頭上放着一個破木箱,木箱雖破,但還是上了一把鎖。
“這些東西都給老劉奶奶燒了吧,人都走了,還留着這些幹啥呀。”趙大牙看着老劉奶奶留下的這些東西,嘆了一口氣說。
馬老二沒有回答趙大牙的話,他伸手扒拉了一下那個箱子上的鎖頭。
不知是那把鎖頭沒有鎖上,還是太老了,馬老二這麼一扒拉,竟然獨自開了。
可能是稀奇,也可能是想看個究竟,馬老二自己也不知道咋的了,竟然不知不覺地打開了那個破木箱。
破木箱裏放着些老劉奶奶已經拆洗好了的過冬的衣裳,這些衣裳疊得整整齊齊,但疊法跟村子裏的娘們們疊衣裳的樣子不大一樣,不是村子裏的娘們兒們的那種疊法。
馬老二看着這種衣裳的疊法,眨巴着眼睛皺着眉,還是想不透為啥會是這樣的疊法。
在箱子的最下面,馬老二竟然很吃驚地發現了一個泛黃的本本兒,老劉奶奶還會讀書認字兒?他不由得在心裏這樣問自己,這麼多年也沒見她說起過會讀書認字兒呀。
趙大牙見老劉奶奶箱子裏還藏着這麼一個本本兒,差點兒沒有驚得摔個跟頭。他半張着嘴巴看着馬老二。
馬老二湊進了洋油燈,很小心地翻開了老劉奶奶留下來的這個本本兒。
本本兒的第一頁印的是毛領袖的頭像,頭像的下面印着毛領袖語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馬老二雖然不認字兒,但這些整天掛在牆上喊在嘴裏的字兒湊合著還能看得明白。他翻過印着毛領袖語錄的第一頁,第二頁就是密密麻麻用鉛筆寫的字兒了。可能這些字寫得有些年月了,很多字兒都看不清了。他抬頭看了一下掛在牆上的洋油燈,洋油燈的火頭黃豆般大小,就這樣黃豆般大小的燈火頭裏面,還結了兩個燈花,這樣一來,火頭兒發出來的光線也就更弱微了。他把手裏的本本兒往燈火跟前湊了湊,很多的字兒雖說不是太清楚了,但還能看出劃過的痕迹來,只可惜了自己認不得字兒,這密密麻麻寫的是啥,自己只能這樣瞪眼瞅着。
“快,快,快,快去找老會計耿老三過來,他一準能讀這些字兒!”馬老二就着洋油燈瞅了老半天,這密密麻麻的字兒竟然沒有瞅出一個熟悉的字兒來,他轉過頭看着趙大牙,馬上就想起了老會計耿老三,“你去把老會計找過來,讓他念念這寫的都是啥。”
“老會計也不一定吃得准,他就是一個半瓶子醋,念了半年的私塾能認識這麼多字兒?”趙大牙見馬老二要他去找老會計,心裏也擔心老會計也念不了這本本兒上的東西。
“半瓶子醋就半瓶子醋吧,念個大約摸就成。”馬老二催着趙大牙,“我估摸着老會計還沒該到家呢,從老劉奶奶墳地里回來,他咋的也得拐個彎兒再進家。你就在他家門口等着他,見了他就說我找他有要緊的事兒。”
趙大牙出去了找老會計了。
馬老二接着翻老劉奶奶留下的這個本本兒,密密麻麻的字兒寫了小半本兒,他咋的也不敢相信老劉奶奶竟然這麼有學問,平日裏也看不出老劉奶奶有學問的樣子,跟村子裏的娘們兒們一樣出工下地收工做飯,有學問的人應該跟別人不一樣的呀?他瞅着手裏的本本兒,越來越覺得老劉奶奶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了。
趙大牙出了芋窖就往老會計家跑,他也清楚這送葬的規矩,送葬回來的人不能直接就往自己的家裏去,要兜圈兒拐彎兒。據說,死人的魂魄戀家,會跟着送葬的人往回走。但是,死人的魂魄有一個容易對付的辦法,就是愛迷路,這麼兜個圈兒拐個彎兒,就能甩掉了,這樣就可以避免死人的魂魄跟着進家了。要是哪個人不兜個圈子繞個彎兒,死人的魂魄就會直接跟着進家了。以後這個死人的魂魄就會隔三差五地回來一趟住上個三、兩天。像老劉奶奶這樣的好人,魂魄就是在誰家住上十年八年的也沒事兒,她不會在家禍害啥子東西。但是,據說小孩子的眼能看見死人的魂魄,為了不至於孩子們害怕,最好還是別讓老劉奶奶的魂魄跟着進家。
老會計從老劉奶奶的墳地里回來,倒沒有忘記這樣的說法,他在村子裏來迴繞了三個大圈兒,又拐了九九八十一個彎兒,這才不停地回頭看着往家走,就是這樣,他還是不停地回頭看着屁股後面,擔心着老劉奶奶的魂魄還在跟着他。當他走到離自己家的院子不遠的時候,看見趙大牙正在自家的院子門口站着,心裏一個彆扭,這個趙大牙,不回自己家,倒跑到別人家的院子門口了。也是,他家燒得只剩下牆頭了,也沒法回了。想到這兒,他的心裏才算稍微踏實了一點。
趙大牙牙大眼也好,遠遠地就看出了老會計心裏的彆扭,迎着老會計就走了過來,嘴裏還讓老會計放心似的說:“老會計,你們家有狗,死人的魂魄怕狗!”
老會計給趙大牙提醒了,一拍腦門子,腸子都給悔青了似的說:“我咋把這茬子給忘了,多餘圍着村子兜這三個大圈子繞這九九八十一個彎兒。”
“走吧,別進院子了,馬隊長找你還有事兒呢。”趙大牙見老會計心裏的彆扭沒了,心裏也踏實了些。
“啥事兒呀?”老會計一聽馬老二找他有事兒,不由得問趙大牙,他心裏還在合計着是不是馬老二找自己核算一下,給老劉奶奶辦這場喪事兒公家破費了多少錢。這公家的錢也是老少爺們兒們的血汗,平日裏馬老二總愛嘮叨能不花的就不花,能省的就省,老劉奶奶的事兒辦完了,也該合計一下花銷了。
“馬隊長讓你去看一個本本兒。”趙大牙說,“馬隊長和我都不認字兒,那本本兒上密密麻麻的寫的都是啥,我們兩個沒一個人能夠認得。”
“啥本本兒?”老會計一驚。
“老劉奶奶留下來的。”
“老劉奶奶能識文斷字兒?”老會計驚得瞪大兩眼脖子一伸一縮地喘着粗氣站了下來。
“我估摸着是!要不,咋的會有那個本本兒。”趙大牙點了一下頭。
老會計捶了捶胸,這才重新抬起步子跟着趙大牙往芋窖走過去。
馬老二在洋油燈下瞅了很久,那密密麻麻的的字兒像會動了一樣在本本兒上來回地晃,他揉了揉眼,字兒沒動,洋油燈的火頭兒太小了,是自己的眼瞅得花了。他忽然更不明白了,這麼小的燈火,老劉奶奶是咋樣把這些字兒寫到這個本本兒上的?是不是老劉奶奶真的像傳說的那樣,說學問大的人摸着黑都能寫出規整的字兒來?看來這些年讓老劉奶奶跟着村子裏的男女勞力出工收工是委屈她了!這個老劉奶奶會是啥子身份呀,怎麼這麼多年也不見她外漏自己能識文斷字兒呢?
“馬隊長,老會計過來了!”
馬老二正琢磨着老劉奶奶究竟會是啥子來頭,老遠就聽見趙大牙炫功似的喊。趙大牙不光牙大眼好使,嗓門子也大,要不是他不識字兒,自己真該跟生產隊領導班子合計着推薦他去公社宣傳隊跑嗓子。
“馬隊長,啥本本兒呀?”老會計跟着趙大牙來到芋窖的門口,人還沒有進來,就急急地問,“寫的有啥要緊的東西嗎?”
“等於白問了,我要是能認識寫的是啥,哪兒還會要大牙去喊你過來了。”馬老二離開了洋油燈,對正要進門的老會計和趙大牙說,“別進來了,裏面太黑了看不清楚,到外面看吧。”
老會計和趙大牙又轉身往後走了幾步。
馬老二拿着本本兒走出了芋窖,把本本兒交給了老會計。
老會計接過本本兒,伸着胳膊把本本兒拿得離兩眼很遠,才眯縫着兩眼瞅本本兒上面寫的字兒,瞅了半天,他愣是沒有吱聲。
趙大牙伸着脖子湊近老會計也往本本兒上面瞅。
“你瞅啥呀,你又不認識,讓老會計念吧。”馬老二扒拉一下趙大牙的肩膀說。
趙大牙縮回了伸長的脖子,轉頭盯着老會計,說:“老會計,念呀。”
老會計清了一下嗓子,仍眯縫着兩眼仔細地瞅着手裏的本本兒,說:“這字兒老多我還拿不準,你們兩個別笑話我呀,我開始念了。”
“笑話啥,你比我們兩個強多了,我跟馬隊長還一個字兒不認識呢。”趙大牙說。
“我念了,‘親愛的耳’,不對,是耿,耳字這邊還有個火呢,瞅不準了。”老會計不好意思地騰出一隻手撓了撓腦袋瓜子。
“耳就耳吧,耿就耿吧,接着念。”趙大牙催着說。
“跟我一個姓都看不準了。”老會計從頭上拿下來那隻手,捧着本本兒說,“我琢磨着這個耿就是老劉奶奶的男人了。”
“我琢磨也是。”馬老二眨了一下眼,看着老會計說。
“我接着念了,‘親愛的耿,你在天國還好嗎?’。”老會計一驚,停了下來,“天國?天國?這麼說老劉奶奶的男人早就沒了呀。”
“啥?”趙大牙兩個眼珠子差點兒瞪掉出來。
“接着念吧,老劉奶奶也是個苦命的女人。”馬老二心痛地說。
“念了,‘他們批你斗你,我很清楚你的身體是經不住他們那樣折磨,可我救不了你!’。”老會計像崩豆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念完這一句,他皺起了眉頭轉臉看着麻老二說,“這老劉奶奶的男人犯啥錯誤了?”
“你就接着往下念吧,念完了也就知道了。”馬老二心裏也綰起了個大疙瘩。
“老會計這麼個念法,怕是到明天也念不完了。”趙大牙撓了撓頭。
老會計倒沒有在意趙大牙的說法,又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念:“終於,你還是沒有能夠支持下來,你為什麼要上吊自殺呀?你就不相信早晚會有那麼一天,歷史會還你一個公道,社會會給你一個說法?你知道我聽到你自殺的消息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嗎?我想陪你去了!可肚子裏還有咱們的孩子呀!”
“啥是歷史呀?”趙大牙打斷了老會計,眨巴着兩眼問。
“歷史……歷史……歷史就是過往的時間和事兒。”老會計琢磨着回答趙大牙。
“那麼說,昨個就是歷史了?”趙大牙懂了似的盯着老會計。
“也算歷史了吧。”老會計也拿不準。
“那過去了的時間和事兒咋的能還人一個公道呀,都過去了呀?”趙大牙像個好奇的孩子似的追問着老會計。
“我也說不明白,老劉奶奶的學問太大了。”老會計給趙大牙問得連自己也糊塗了。
“你別插嘴了,讓老會計接着念。”馬老二看了一眼趙大牙。
“我接着往下念,‘你走了,就以為自己清凈了,可你想過我和孩子以後會怎麼辦嗎?你走了,可他們還不願罷休,說要斬草除根,不能讓特務的崽子將來為患。聽到這個消息,我連夜跑出了我們的家,跑出了我們居住的那個城市。我想把咱們的孩子留下來!’。”老會計念到這兒,不由得嘴巴驚得也合不攏了,他怔了半天,才醒過神來,很擔心地說,“原來老劉奶奶的男人是個特務呀!”
趙大牙一個哆嗦。
“不着急,往下接着念吧。不管老劉奶奶的男人是不是個特務,人都死了,現在老劉奶奶也沒了,還能有啥事兒?你就接着往下念吧。”馬老二心裏的疙瘩越來越綰得緊了。
“我接着念,‘親愛的耿,逃出我們居住的城市,我不知道該去哪兒了,四周都在揪特務查反革命。雖說咱們不是特務不是反革命,可沒有人能夠給咱們證明了。四七年,黨小組派你隻身去上海軍統卧底,我被安排到了解放區。你走後不久那個委派你的黨小組就給軍統特務破壞了,所有的黨小組成員一個也沒有活下來,從那之後,我就一直擔心你的安全。因為那個黨小組的文件全給軍統搜去了。四七年年底,你唯一的上線傳話來說,你的檔案在他手裏,為的就是確保你在軍統里的安全。我得到這個消息,心裏才稍稍覺得出了一口氣,可怎麼也沒有想到,眼看全國就要解放了,你的上線,唯一的上線,唯一能證明你身份的上線犧牲了。他的犧牲,連同你的檔案都犧牲了。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知道你是卧底軍統的中共特工了。’。”老會計念到這兒,又是一驚,“老劉奶奶的男人是咱們的特工?”
馬老二心裏的疙瘩一下子鬆開了。
“那還是個大英雄哩!”趙大牙又是瞪着眼睛嚷了一句。
“我就琢磨着老劉奶奶不是壞人。”老會計很為老劉奶奶不平地嘆了口氣,他看了一眼馬老二,說,“我接着往下念了,‘我逃出我們居住的城市,夜行曉宿,自己都記不得走了多少天,來到了一個十分偏僻的小山村——老鴰窩。進了老鴰窩這個村子,我就臨盆了。’”老會計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馬老二,“寫到咱們老鴰窩了呀。”
“啥叫臨盆呀?”趙大牙又是撓着頭皮迷糊地問。
“臨盆?臨盆?”老會計也摸不着頭腦了,說,“往下念念就順出來臨盆是啥意思了。”
“那就往下念呀。”趙大牙催着老會計。
老會計咳了一下,瞅着手裏的本本兒琢磨着說:“臨盆就是生孩子,看,這兒寫着呢。‘沒想到我們第二個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大兒子在戰場上沒了,這第二個孩子沒見太陽就沒了。這是怎麼了?當時我真的不願意再活下來了,在這個世界上,我連一個親人也沒了’。”
“這有學問的人也真怪了,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啥子臨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下大雨拿個臉盆放在外面淋着呢。”趙大牙撓着頭皮咋的也想不明白了。
“耿老三,咱得琢磨着給老劉奶奶立個碑!”馬老二琢磨着說,但口氣很肯定,“不管外面的人咋看,在咱老鴰窩,她就是一個英雄的老婆!”
老會計沒有馬上就回答馬老二的話,他琢磨了一下,對馬老二點了一下頭,說:“三天圓墳的時候,咱就給老劉奶奶立個碑!不管咋說,咱老鴰窩總算出了一個英雄的老婆。”
“老劉奶奶也算是一個英雄!”趙大牙不同意只把老劉奶奶說成是一個英雄的老婆,“她都寫得明明白白的,男人去卧底了,她給安排到解放區去了,那還不是英雄呀?”
“大牙這句話說得在理兒!”馬老二立馬就認同了趙大牙的這句話。
“咱接着往下念,都已經寫到咱們老鴰窩了。‘在老鴰窩這個村子裏坐月子的那段時間,我深深地感覺到了老鴰窩裏的父老鄉親是那麼善良,儘管他們的日子很緊很苦,可他們還是拿出家裏最好吃的東西幫着我度過了月子。月子過去了,我也愛上了這些善良的鄉親們。死亡的念頭我慢慢打消了,在我的心裏又升起了另一個信念,我得活着,我得等着歷史給你一個公道。為了不必要的麻煩,我騙了老鴰窩裏的這些善良的鄉親,我隱姓埋名。但我對老鴰窩裏的這些鄉親的愛不摻半分的虛假,我感激他們,愛他們。’。”念到這兒,老會計停了下來,他轉過頭背對着馬老二和趙大牙,他自己就沒有想到,他竟然想哭。
“耿老三,不管村子裏的老少爺們兒們同不同意,老劉奶奶的這個碑咱給她立定了。村子裏的老少爺們兒們要是不同意,這個碑就咱們兩個一起來立,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給她立。”馬老二酸着鼻子說。
“村子裏出了這樣一個英雄,誰不同意!”趙大牙的大嗓子像發火似的反問馬老二,擱在平日裏,他根本就沒有這個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