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卧龍寨 第二十四章 一封信要了馬老哈的命
馬老哈從郵差手裏接過那封台灣寄過來的信,迷愣了老半天愣是不知道會是誰從台灣這大老遠地寄過來這封信,雖然聽人說眼下允許台灣和這邊通信了,可自己家八百輩子也跟台灣沒有啥子牽扯,咋的就會冷不丁地有人從台灣寄過這封信來?會不會是郵差送錯人了?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可郵差一口咬定沒有送錯,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和姓名按照數學上的坐標定位,就是這個卧龍寨里的馬老哈。郵差這樣向馬老哈肯定着,同時指着信封上的地址說:“沿淮省草廟縣驢堆兒集北六里許落鳳坡西五里許卧龍寨,不就是指的這個卧龍寨嗎?這個寨子裏有幾個馬老哈?不就你一個馬老哈嘛,還有第二個馬老哈?”
馬老哈不懂得啥是坐標,郵差說得這樣肯定,那就是這封信沒有給送錯。他的身子猛地一抖,馬上把手裏的信又遞向了郵差,很驚慌地說:“這封信哪兒寄過來的你還把它還到哪兒去吧,反正我們家不能收這封信,別以後再鬧啥運動,這封信就成了我們家是卧底反革命特務的憑證了。”
郵差笑着推回了馬老哈的手,說:“台灣與這邊都這些年不通信了,現在政策允許了,從台灣那邊過來的書信多着呢,不是單你們家這一封。政策允許通信了,國家也不會再拿這事兒說事兒。再說了,這些年都不通信了,要是有啥子親人在台灣那邊,說不準這些年他們會是怎樣的心思呢。你就看看會是啥人給你們家寫這封信,你說你們家跟那邊沒有啥子牽扯,或許是這些年不聯繫了,你們給忘了。”說完,郵差就推着他的洋驢一邁腿上了洋驢走了。
“爺爺,你就打開信看看吧,還犯啥子疑惑呀?要是國家老是鬧運動,社會生產力就發展不了,國家比咱們看得清看得遠。”旁邊的金錘見馬老哈拿着手裏的書信還在犯怕,馬上慫着馬老哈,並隨手從馬老哈的手裏拿過信,小心地撕開信封,從裏面掏出書信。待他展開書信之後,他一下子傻眼了,滿紙都是繁體字,瞅了半天,他竟然認不出幾個來。但是,從書信的稱呼和落款上,他馬上斷定這封信是爺爺那個被土匪當人質弄走的弟弟寫的。
馬老哈一聽是弟弟的來信,一個大愣神兒,馬上從金錘的手裏奪過信去,兩眼緊瞅着手裏的書信,整個身子都開始打哆嗦。幾十年了,就連死去的爹娘,都以為弟弟不在這個世上了,今兒咋的會忽地在台灣那個地方了呀!這要是爹娘在下面知道他們的小兒子還活着,不知道該會高興成啥樣兒。書信上的字他一個也不認識,但是,這個時候他好像看見了幾十年前的弟弟的模樣,兩眼的老淚也衝出了他的眼眶,噼里啪啦地落在手裏的書信上。眼下弟弟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也該是兒孫滿堂的一大家子了。弟弟現在是啥子一個模樣?是不是身子骨還很硬朗?是不是在台灣那邊地種得也好?是不是日子過得殷實?是不是兒孫待弟弟很孝順?是不是那邊也土地到戶了?
嚴格說來,min國二十三年那次土匪進寨子並不算破寨。要是真的土匪破寨,寨子裏的老少爺們兒們就慘了。就拿西面的郭家寨來說,土匪架上火炮攻破寨子之後,燒殺搶奪,整個寨子幾乎一遍就光了。全寨子兩千多口人,給土匪幾乎突擼光了,大命活下來二十幾口人。那次土匪進卧龍寨,另作一說。那時,張老驢的爺爺沒有正性,給土匪當了內線兒,為的是馬國海他們那個馬家的豆腐磨轉出來的那幾個錢兒。如果單為馬家的豆腐磨轉出來的那幾個錢兒,土匪也不值當地進一回寨子,只是不知道那天夜裏土匪去哪兒吃大戶了,順路捎帶着進了卧龍寨。土匪們也沒有想到卧龍寨會那麼瘦,沒得手啥子玩意兒,扯呼的時候就順手捎帶了幾個人質。要不是那幫土匪的大當家跟寨子裏還有點兒拐彎兒親戚,那次整個寨子裏也不會那樣太平。儘管那次土匪手下留情了,馬國海他們家還是給土匪整得脫了氣兒。雖說時間已經過去幾十年了,但是,一提到那次土匪進寨子的事兒,馬國海他爹還會一個勁兒地打哆嗦,就連馬老哈,也會整個后脊樑溝子冒涼氣。弟弟被土匪弄走之後,因為交不出贖金,馬老哈的爹娘一直哭了七天七夜,最後還是一咬牙,含着眼淚說是命。後來,馬老哈跟着爹娘去了幾個土匪經常殺人的場子上,也沒有找到弟弟的屍骨。馬老哈的爹爹見找不見屍骨,以為屍骨給野狗吃了,仰臉朝天吼了一聲,然後背着脫了氣兒的馬老哈的娘回了寨子。打那之後,家裏人就不再提馬老哈的弟弟。時間過了這麼多年,爹娘也都早死了,馬老哈做夢也不會想到弟弟不但沒有死,還去了老遠老遠的台灣。
金錘找了本字典,把書信里的那些不認識的繁體字都註上了簡化字,儘管如此,不知咋的了,他讀起來還是有些磕磕絆絆的不順溜。寨子裏的老少爺們兒們沒有啥子文化,但聽起這樣不銜不接的讀法兒,腦子倒比有文化的人還有機靈,信里的意思一準理解的準確無誤。有文化的人要是聽人這樣磕磕絆絆地讀法兒,得琢磨一陣子才能判斷出是啥子意思。
兄台:
轉眼吾已離家近六十載,恐父母已經故去,只是不知你是否尚還健在?如若健在,
務必見字速回函!如若回函,見函吾將攜子女回故里一遭,以銷多年思鄉之苦!
憶往昔,感慨萬千!當初被掠,匪首婆娘見吾伶俐,收養作子,改姓為曹,現仍作
曹。
后因匪窩內訌,亦因東倭逞凶,吾等幾人棄匪投軍,隨國軍轉戰,幾次升遷,官至
中校。東倭戰降,三年內戰,后隨軍避命到此。眼下吾已卸任賦閑,境況安適。
承謝兩黨關係緩和,得此機會與故里通函,太多言語,不知何說,忙忙亂亂,亦失
章法,兄台請勿見笑!
此隻言片語,只為探個消息!如若見函,務必回復!回函個人信箱:台灣新竹市
PD8270457郵箱曹正文
弟正文叩首謹上
公元1988年4月7日
寨子裏的老少爺們兒們聽了金錘讀的這封信,互相瞅了瞅,皺起眉頭互相猜想着中校會是多大的官員,是不是應該跟縣太爺差不多。但是,他們誰也不知道中校到底是多大的官銜。
馬老哈聽了弟弟的來信,也不管弟弟混了啥樣的官銜兒,但他知道弟弟還實實在在地活着,馬上就嚷着要金錘找筆找紙給弟弟寫一封回信。
“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心人,發了財就回來找窮根子?說不定是在那邊混得垮了堆兒,給自己臉上抹層粉呢。”一直一聲不響站在一旁聽着金錘讀信的金錘娘見馬老哈讓金錘往台灣寫回信,馬上嘴撇得跟破鞋底子抽了似的說,“到時候他要是真的接到了信兒,帶着一大家子人回來了,把他們往哪兒安持?再說了,誰也保不齊以後就不會鬧啥子運動了,到時候我可不願意這一家人因為這個受啥子牽扯。”
老少爺們兒們聽金錘娘這麼說,馬上都瞪大了兩眼互相看了看,這個金錘娘也真是,也太沒有情理了,心裏害怕台灣那邊會回來一家子人吃他們家的飯,就這樣阻擋着不讓給台灣那邊回信了。要知道,台灣那邊還指不定是啥子心思在盼着馬老哈能有個回信過去呢。
馬老哈給金錘娘的話一下子弄個透心兒涼,滿心的歡喜眨瞪就堵在了他的心裏。他回頭看了一眼金錘娘,正碰上金錘娘撇得有二里路長的兩個嘴角子和翻着的白眼兒。頓時,他覺得整個胸口堵得跟石磙似的實落,整個身上的血水也都在往頭上沖。這人老了,啥子也做不了主兒了!他覺得兩眼一黑,整個腦袋瓜子一迷糊,整個身子就軟不拉幾地癱倒下去了。
馬老哈的瘦兒子馬杆兒見馬老哈因為金錘娘的話背過了氣兒,衝著金錘娘瞪了兩眼,馬上奔過來蹲下身子忙着給馬老哈推穴揉脈掐氣眼。金錘也犯了慌,一句緊接一句地喊着“爺爺”。旁邊的老少爺們兒們也跟着幫忙扯胳膊拽退地喚着馬老哈。
金錘娘見自己惹下了事兒,又撇了撇嘴,翻了兩下眼珠子,眼梢子裏看了看馬老哈,退着身子回屋了。
老少爺們兒們幫了一陣仍不見馬老哈有所醒轉,就喊着趕緊往醫院送。這個時候也已經有人拽過架子車,扯上馬老哈的蓋被鋪到架子車上,七手八腳地把馬老哈抬了上去。可是,等人們把馬老哈送到醫院之後,醫院裏的先生翻了翻馬老哈的兩個眼皮,又摸了摸馬老哈的兩個脈口,然後搖着頭說已經沒得治了。
馬老哈的瘦兒子馬杆兒聽醫院裏的先生說馬老哈已經死了,馬上就放開了喉嚨,狼咬了似的大哭起來,爹一聲娘一聲地顯得很傷心。
老少爺們兒們中間過來兩個人架住了馬杆兒,然後就一道兒把馬老哈拉回了寨子。其實,老少爺們兒們心裏清楚,馬老哈這人實誠厚道,只知道幹活吃飯,風裏雨里的也不見有個休閑,一輩子跟老少爺們兒們也沒有高聲的話。打馬老哈漸漸上了年紀之後,能挑的還是往他們這個家裏挑,能扛的還是往他們這個家裏扛。都說好人沒個長壽,一點兒也不假,馬老哈這樣的好人,攤上了這樣一個潑皮的兒媳婦,也不拿他待見。這不,給兒媳婦活活地氣死了。
金錘娘見馬老哈沒了性命,頓時扯開喉嚨呼天叫地地大哭起來,淚如泉湧,涕如雨落,“爹啊娘啊”叫得震天響,拍地摔頭,頓息短氣,孝心張揚。
這人,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兒,不管活着的時候受到啥樣的委屈,眨瞪沒了,活着的時候應該受到的待遇一下子都來了。你看馬老哈,活着的時候吃穿都要守著兒媳婦的白眼兒,這一死,可就福氣了,單是供品,大魚大肉擺了一片,還有很多他馬老哈活着的時候沒有見過的許多東西。再看鬧喪的孝子孝孫孝外甥,哭爹的哭爹,叫爺的叫爺,哭喊聲接天連地,甚是悲壯。再加上半吊子卯足勁兒吹響的喇叭,那個熱鬧。馬老哈這個時候要是能看見這樣的場面,想必也該寬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