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卧龍寨 第二章 馬老哈的心痛
古老的桑河自西向東從卧龍寨前延伸而過,桑河水從上游流過來,又向下游流過去,只在卧龍寨前留下嘩嘩的水聲。這條桑河不知道從哪個年月開始,就一直這樣在卧龍寨前流淌着。這條河也算厚道,在流經這個地方的時候,也潤了這兒的土地,潤了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據寨子裏老得不知道什麼輩分,有才學,又見過世面的人說,這條桑河自西向東,曲曲折折,最後連上了淮河,桑河裏的水也就溶進了浩浩蕩蕩的淮河水裏。當然,這是有輩分有才學有世面的人的說道兒,那些一輩子守着莊戶的人家沒誰為看個究竟沿着這條桑河走上一遭,老人們這麼說了,就一準是這個樣子。哪怕老輩分的人只是這樣信口胡扯,至於這條河最後流到哪兒去了,並不能改變莊戶人家挺肚子就露肚臍眼撅屁股就露腚的日月,也就由它愛流到哪兒就流到哪兒吧。不過,倒是喝過桑河水,吃過桑河水潤出來的莊稼的人們也都像這條桑河一樣,純樸厚實。
月亮像銀盆似的夜晚,寨子裏不少的人給月亮逗引的睡不踏實,就紛紛帶上一支不知道是祖上傳下來的還是另有來頭的旱煙袋,聚到寨門裏面那棵沒法兒知道有多大年歲,粗得四人合抱寬鬆三人合抱還剩二尺摸不到手梢子的老椿樹下,吧嗒着各自的旱煙袋,聽這個寨子裏年歲最長的馬老哈講這個寨子裏曾經發生的故事。
“要是算計起來,都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那個時候叫民國。”馬老哈吊人胃口似的頓了頓,猛地抽上兩口他那支跟別人的煙袋比起來寒磣得跟瘦狗讓人打瘸了腿又剪掉了尾巴似的煙鍋子,咂磨了兩下嘴說,“說是民國,那時候的世局,你圈一片兒地方,扯上一桿大旗就稱王,他佔一片兒地方弄幾條槍也成主了。今兒你去搶他的地盤兒,明兒他又拉上一隊人馬把你趕跑了,這個跟那個斗,那個跟這個爭,來來去去的,沒個消停的時候,天下亂得跟鱉窩裏捅了一棍子似的。這個軍跟那個軍拼,那個軍跟這個軍打。這下兒,趁火撈油的土匪可就得了勢了,今兒搶這個村兒,明兒又破那個寨,殺人放火的事兒整天價都有,弄得人們沒一天安生的日子。
“民國二十一年,我可記得真真的,那一年,我二十歲剛出頭兒,跟滿斗的個頭也差不多。”馬老哈轉頭看了看,瞅見了站在離他不遠的滿斗,用手一指滿斗,接着向周圍盯着他的老少爺們兒們說,“我還有個弟弟,跟鐵鎚大小差不多。”他又吸了一口他的那支細竹竿兒插進煙袋頭子作煙嘴兒的煙袋鍋子,摸了摸坐在他身邊的他的小孫子鐵鎚的頭。
聽馬老哈說他有個弟弟,老少爺們兒們一下子都驚得跟讓人衝著嘴巴放了個又響又臭大屁一樣,噎得喉嚨管子都抽筋兒了。這麼多年了,有誰聽說過馬老哈還有個弟弟?他們跟讓鬼掐了脖子似的互相看了幾眼,然後都轉過頭緊盯着馬老哈,十幾天沒吃飯忽地看見了一個熱騰騰的饃饃似的,急等着要馬老哈把要講的事兒說個完整。
坐在馬老哈身邊的鐵鎚仰臉看着馬老哈,眨巴着兩眼不知道爺爺在講些啥兒。
“那天晚上,天陰得很重,就跟伸手就能拽下一塊雲彩似的,加上是晚上,四周圍黑得像鍋底兒。寨子裏的人們早早地都吃了晚飯歇着了,我們家也是一樣。我爹上了門之後,就催着要我和我弟弟早點睡下,自己跟自己說話似的說保不齊夜裏寨子裏會出啥事兒。誰也沒有想到,我爹的話還沒有落音,門外就響起了吵吵嚷嚷的腳步聲。我爹聽到外面這樣吵嚷,就連忙奔過來把我連拉帶拽地從床上塞到了床底下,隨手又把那個尿罐子放到了床前礙路的地方。我娘這個時候也嚇得大氣兒不敢喘了,抱着我弟弟在床上打哆嗦。”馬老哈說到這兒,似乎還有些后怕似的向周圍看了看,“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家的們給從外面撞開了,接着就闖進來幾個五大三粗的蒙臉漢子,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拎着傢伙什兒,要麼是一把土槍,要麼是一把大砍刀。他們進屋之後,二話不說,就唏里咣啷地在屋裏翻東西。哪個年月兒是啥子年月呀,家家都緊着褲腰帶過日子,家裏也沒啥子東西。我們一家人眼睜睜地瞅着他們在整個屋裏上下扒拉着找,誰也不敢出聲。雞放屁的那麼大一個工夫,我們家幾乎給他們翻了個遍。幾個蒙臉漢子見沒能翻出啥子東西,很生氣似的吼着嗓子罵了幾句。一個傢伙不知道瞅見啥了,直奔着裏屋間衝過來了。可能是他沒在意腳下,一腳踢翻了那個尿罐子,半罐子的尿水濕了他的半截褲腿,也淌了一地。他有些氣憤不過,隨手一槍托子把那個尿罐子搗了個稀巴爛,捏着鼻子退了出去,抬腳把門后的雞窩給踹了,我們家那隻瘦得只有骨頭沒有肉的老母雞讓他隨手給拎走了。幾個傢伙見實在沒有啥子東西可搶,就嚷着說弄個票子回去,接着,他們就奔着我娘去了,生拉硬拽地把我那個弟弟搶了過去。我娘死活不依,胳膊上還給那幾個土匪砍了一刀。一個個子高一點兒的土匪見他們搶走了我的弟弟,端起槍對準我家的那個破油燈騰棱就是一槍,那個破油燈就給稀里嘩啦地打滅了,屋子裏一下子全黑了。”
“你爹當時就那麼窩囊?站在那兒愣是沒敢跟他們拚命?連個屁也不敢放一個?”不知是誰這樣不大相信地問了一句。
“那個場子誰敢動?我爹給他們用兩桿槍頂着腦門子,脖子上還壓着一把刀呀!”馬老哈哆嗦了一下,把手裏的煙袋送到嘴裏,吧唧吧唧兩口抽得煙袋窩子裏閃起了紅光。
“那以後又咋的了?”一個很着急的聲音問。
“他們出去了之後,就聽見外面嚷着啥子‘腿子(黑話:牲口)’、‘沫子(黑話:煙土)’、‘票子(黑話:人質)’的,要我們家三天之內拿出二百大洋去贖人,不然,他們就撕票。我爹見他們退了之後,慌忙着點上一根麻秸火給我娘包胳膊,搖着頭說不好了。”
“小鐵鎚兒,你還睡不睡覺!”這個時候,馬老哈的兒媳婦在自家的院子門口喉嚨里着火似的衝著這邊嚷,“再不回來,我就把院門給杠上,讓你在外面野一夜。”
馬老哈聽到兒媳婦的嚷,不由得整個身子抖了兩下,煙袋窩子在地上磕了幾下,兩手摁着兩個膝蓋站了起來。
“咱們這不是寨子嗎?都在寨子裏住着,咋的土匪就進了寨子呢?”旁邊的斗叉子見馬老哈起身了,很不相信地問了一聲。斗叉子念了幾年的書,高小沒畢業就因為經常逃學給學校開除了。就因為念了幾年的書,他就很有理由地不相信啥子歷史,說那些凡是牽扯到歷史的東西都是胡扯,什麼前三皇,什麼后五帝,都是那些能說會道的寫書人吃飽了撐得沒事兒干,在那兒瞎琢磨出來的。就今天馬老哈講的土匪進寨子這件事兒,他一樣不大相信,心裏仍覺得是馬老哈沒睡着就說胡話,說夢話。
馬老哈聽斗叉子這麼一問,獨自搖了搖頭向斗叉子他們嘆了一聲說:“那是咱們寨子裏的家醜啊,以後再跟你們說吧。”說著,他扯起了身旁的小鐵鎚,心裏哆嗦着往回走了。
人們為沒能聽全馬老哈把土匪進寨子的事兒說個起落,心裏也都覺得掃興,紛紛搖搖頭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土悻悻而去。
“人還沒個雞奶子大,野起來就不知道歸家,也不看看是啥時候了!以後再這樣,我就叫你在外面過夜!”馬老哈扯着小孫子鐵鎚剛抬腳邁進院子,兒媳婦又在院子裏衝著小鐵鎚嚷開了,“天天晚上這樣讓人喊着才知道回來,乾脆就死外面別進家算了!”
馬老哈心裏撲撲騰騰地疼,他很清楚,兒媳婦不是在嚷小鐵鎚,而是在嚷自己啊!嗨……,布怕熬成鞋,人怕熬成爺,人老了,到了這個份兒上,不中啥用了,也就成了沒底兒的破罐子,誰想踢騰誰踢騰。他堵着心思回到了牲口屋子,然後划著了火柴,哆哆嗦嗦地點亮了那盞掛在牆上的煤油燈。即刻間,煤油燈豆大的燈火把昏黃的光散佈開來,整個牲口屋子顯出麻麻亮來。他眯着兩眼看了一陣兒煤油燈,然後把燒到手上的火柴桿兒丟開了,轉身給那頭瘦弱的老牛上了一槽子的草,就吃力地爬到土坯砌成的床鋪上,撩開那床髒得可以磨刀的蓋被,吹滅了牆上的煤油燈,衣裳不脫就側歪着身子躺下了。
那頭老牛並沒有馬上起身到槽子裏吃草,而是仍舊卧在那從肚裏倒出白天吃進去的乾草枯枯喳喳地反芻着,來回咽吐的聲音也咕咕咚咚地響。
馬老哈在床上躺了很久,翻來覆去地咋地也睡不着。他覺得整個身子骨頭節兒要散架兒似的,都在突突地跳着疼,特別是兩條腿,單是疼還不說,裏面骨頭疼,外面的皮肉發木發麻,跟不是自己的腿一樣。他吭吭哧哧地從被窩裏坐起來,兩手輕輕地捶打了一陣自己的兩條腿,慢慢地就覺得不是那樣麻木了。他又用兩手揉了一陣兩條腿,似乎覺得皮肉里的血水有了一些動靜。這人一老,身上的毛病就多了。就這身子骨,白天活動着還不覺得咋的,一到晚上往床上一躺,就渾身缺胳膊少腿似的不自在。
這時,外面的院門哐哐啷啷響了幾下,接着就傳過來金錘在喊着要開門的聲音:“爺,起來給我開門呀。”
馬老哈聽見大孫子的喊聲,很吃力地下了床,黑暗中用腳在地上蹚得了自己的那雙破得四面都張了嘴的鞋子,不管反正,趿拉着就出門去給金錘開門。腳下的鞋子太破了,很不跟腳兒,像個大破瓢似的忽閃着。這鞋,還是女人沒走的時候給自己做的,四年了,要是女人還活着,咋的也不會破到這個樣子還在腳上穿着?女人活着,這四年來,咋的也給自己縫縫補補地做出幾雙新鞋子了。兒子的女人,自己不指望着能給自己做啥子鞋子,只要每天不給自己白眼子看,每天不嘟囔着嫌棄自己,那也算是自己這輩子燒了高香了。打女人走了之後的這幾年,兒媳婦每天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給自己臉色看,動不動還指桑罵槐地咒着自己咋的不早死。多少次,自己也想喝葯上吊去找女人去,可看着眼前的幾個孫子,自己又捨不得。雖說自己也不指望着以後能享到孫子們的啥福氣,畢竟幾個孫子是馬家的後人,不看着他們長大成人,自己放不下這個心。他為大孫子金錘開了院門,
金錘兩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嘴裏噓噓着口哨一步三搖地進了院子。
“哪兒去了?咋的這個時候才回來呀?”馬老哈瞅着金錘得意的樣子,隨手把院門重新給拴上了,回頭心疼地問。
“沒哪兒去。”金錘很得意,回得也很板朗。
馬老哈瞅着金錘的后脊樑影子,心裏很納悶兒,這些日子金錘這孩子總是這個樣子,每天吃過晚飯就出去,一走就到這個時候才回,是不是這孩子有啥子事兒了?他沒有追問金錘到底做啥去了,老話說,一輩人不問三輩人的事兒,就算是這孩子有啥事兒,自己也問不了。他摸索着回到了牲口屋,兩手蹚着摸到了床沿子,屁股轉悠着坐到了床沿子上,顫顫巍巍地從床頭前摸出了他的那根已經跟了他幾十年的旱煙袋,哆嗦着兩手很是熟練地把煙窩子插進煙沫袋兒里上了一窩子煙。他把煙袋嘴子咬在嘴裏,兩手又開始在床頭前摸索着找到洋火,然後點上火,猛烈地抽了幾口,一陣吭吭咔咔地咳,隨後又是幾口痰。
“咱家咋的出了你這樣一個愣爹!以後再跟那死妮子跑來跑去的,當心我打斷你的腿!”隔壁傳來瘦兒子馬杆兒發怒的聲音,“跟那死妮子跑來跑去的,你就不知道丟人?”
“那死妮子哪點兒好啊?咋的就迷住你了?你看她,人一丁點兒還沒有個釘泡子大,以後你能把她當姑奶奶供着呀?咱莊戶人家靠的是力氣吃飯,圖個把式,家裏地里得閃開手。她那個身手,要個頭沒個頭兒,要力氣沒力氣,以後就指望着你一個人養家呀?我倒不知道你的哪門子心思歪到她身上了?再說了,你們這樣跑來跑去的,萬一跑出醜來,你讓我跟你爹的臉往哪兒放?總不能天天頭插到褲襠里出門吧?說一千道一萬,以後你就是不能再跟她有啥子牽扯,趁着這個時候沒鬧出啥事兒來趕緊跟她斷了來往。”兒媳婦也在嚷。
“都啥時代了!”是金錘有氣無力的聲音。
“啥時代?啥時代我都是你爹!不能說啥時代了你就是我爹!”兒子馬杆兒怒火不撤地喊。
……
以後隔壁又說了些啥子,馬老哈再也聽不清了。雖說說自己好福氣,七老八十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氣兒不喘的,可畢竟是老了,身上的東西很多時候都不聽自己使喚了。老話說的在理兒,人老三不中,兩眼怕見風,撒尿滴濕鞋,放屁屎撞鐘。他不再辨聽隔壁還在說些啥子,心裏卻不能安靜了。怪不得這些日子金錘每天晚上這麼晚回來,原來是跟村裏的妮子有了牽扯啊!他咂着嘴裏的旱煙袋,那頭老牛反芻的聲音也在黑暗中變得宏大起來。這事兒真的使不得,要是真的金錘鬧出啥子丟人現眼的事兒來,不光兒子兒媳婦臉上不好看,自己這個當爺爺的臉上也沒地方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