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家錦緞行」幾個大字直書在門口,進進出出這布莊的,看起來清一色是富家小姐或有錢少爺之流。而小姑娘就這麽把殷續帶到布莊門口,再三交代他等會兒千萬別開口、儘管聽話之後,便大方地踏入了店內。
「羅老闆,生意好嗎?」小姑娘儼然一副熟客模樣,走近店面便打起招呼。
「托福,生意還過得去。」羅老闆客套地應聲,自櫃枱後走了出來,「不知道小哥今天需要些什麽?還是說劉老爺急着要這個月的新衣?那我就讓人趕趕、早些送去。」
「不忙,差這兩天罷了,老爺能等的,我今兒個是急着給這窮酸小子找件衣服。」小姑娘泰然自若地應聲,隨後便招手將殷續叫進門。
「這位是?」羅老闆打量了下殷續,納悶道。
「老爺的遠房親戚,說是大老遠來依親的,但老爺家沒多這個碗、不想養個閑人在家,所以要我弄幾套衣服給這二愣子,叫他別一副乞丐樣,到處說是我家老爺的親戚,怪丟人的。」說著,小姑娘換上一張晚娘臉,露出一副嫌貧的惡奴樣貌來。
「原來是這麽回事,那不知需要些什麽?」羅老闆常接待富家總管、少爺小姐的,所以也看慣他們待人的嘴臉,拱手表示會了意,便低聲詢問起來。
「拿幾套像樣點的衣服給他便是,錢嘛,晚些跟這個月訂製的新衣裳一塊兒算。」小姑娘說得有模有樣,末了還回過頭、轉向殷續,並從懷裏摸出個看來沉甸甸的布包。
「喏,別說我家老爺不顧親戚死活,老爺交代我給你這三十兩,算得上是厚道了,這銀兩跟衣服你就拿去,以後自己想法子過活,別四處晃蕩煩人、丟老爺的臉。」說罷,她將手中的布包塞進殷續手裏。
羅老闆見小姑娘大方地塞了銀兩給殷續,再想想劉老爺平時嫌貧愛富的嘴臉,也頗能夠理解,所以便差人取來幾套男裝給殷續。
「謝了,羅老闆,還有這二愣子的事,老爺不喜歡張揚,就勞煩你把它給忘了吧!」小姑娘說罷,煞有其事地對羅老闆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便領着殷續走出了布莊。
殷續跟着小姑娘穿過大街,來到沒人的角落,肚子裏那滿腹的疑惑終於忍不住,索性出聲問道:「大姊,我可不是劉老爺的親戚,你這麽說不是招人誤會嗎?」
剛才在店裏頭,他一直想出聲打岔,畢竟他這輩子除了算計貪官奸臣,可從來沒去吭過善良百姓半毛錢,而現在為了追尋徽國政策的缺失,他卻跟着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姑娘騙了布莊老闆,這教他怎麽過意得去?
「真受不了你,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小姑娘回過頭,沒好氣地給了殷續一個白眼,「你還真是個傻子,也不想想我如果不那麽講,那老闆會白白把衣服送你嗎?」
虧她費盡苦心,在店裏胡扯那堆理由,偏偏這二愣子還沒會意過來。
幸好剛才他沒開口拆穿,否則兩個人都要被拎進官府了。
「這……你果然是擺明着騙人!」殷續忍不住搖頭。
「騙又怎麽樣?反正那個劉老爺每個月都花幾百兩給自家小妾裁新衣,到底花掉多少錢他自己都不記得,我們這不過是順道拿一點,替他救濟貧困百姓、多積陰德,他該反過來感謝我咧!」小姑娘理直氣壯地應道。
「但是……」像這樣騙人,總是不妥啊!
「但什麽是呀!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心思?我可是足足花了三個多月,才摸准劉老爺跟這家商行的往來,才能夠這麽熟練地冒充劉家家丁、弄到衣服的。」說著,她還得意地在殷續面前轉了一圈,「喏,你瞧,我這身行頭也是這麽來的。」
「我說大姊……」殷續搖頭嘆了一聲,將手裏那袋銀兩高舉問道:「可你明明有銀兩,為何不買,而加以欺騙?」
虧他還設官學,廣聚百姓讀書、教人為善,現在看來,這不只是沒成效,似乎讓百姓的道德心更加低落啊!
「你真是鈍到家了,果然是剛出爐的乞丐。」小姑娘左右張望了下,再度確認四下無人,才搶過殷續的布包,往手上一倒。
「這……這是!」殷續不由得倒抽了口氣。
布包里哪是銀兩?分明是三十兩重的普通石頭!
「傻乞丐,我這只是用來安羅老闆的心,讓他信了我這假家丁不會白騙他衣服罷了。」小姑娘搖搖頭,對於殷續的老實感到不可思議,「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麽流落到當乞丐要飯吃,但是我先問你,你見過哪個乞丐有飽飯吃的?」
「自然沒有。」能有飽飯吃,還用得着四處要飯嗎?
「所以啦!除非逼不得已,不然能不當乞丐是最好的,尤其是像我們這般好手好腳,看起來還算人模人樣,沒有缺隻眼、斷條腿的,當然不該跟乞丐搶飯吃,而應該另尋出路嘛!」小姑娘把石頭裝回布包,塞回懷裏,擺明了這招好用、下次再試。
「另尋出路?」殷續感覺有點頭皮發麻。
不是他要貶低這小姑娘,而是無論他怎麽想,都覺得小姑娘口中的「出路」,八成也不是什麽正當的掙錢差事。
「是呀!偷拐搶騙,隨便挑一樣都好過要飯的!」說著,小姑娘還露出得意神色。
她這一應答,差點沒讓殷續立地昏過去。
偷拐搶騙?老天爺,他當宰相、鎮日辛勞,為的是讓人民安居樂業、不愁衣食,怎卻出現眼前這情況?不過十幾來歲的小姑娘,談論的不是習字繡花,而是大論為盜為匪之道?不成!他怎能放任她這樣沉淪?
「大姊,你也說過,我們好手好腳、人模人樣,既然要找其他出路,為何不做點正經事,非要行騙不可?」殷續真是不懂,眼前這一切實在是不太合情理,他不懂啊!
「二愣子,你動動你那書獃腦子想一想,如果找得到工作,你需要站在街角當乞丐嗎?」小姑娘白了殷續一眼,大有嘲諷他的意味存在。
「我這是……」殷續不由得有些心虛。他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根本沒找過!他原就是為了探查民情,才假扮乞丐,所以面對小姑娘的問題,他着實無法回答。
想想他這被喻為奇才的腦袋,靈活的似乎只有在面對國政事務或是讀書識字的時候,雖然人人誇他聰明,他也確實書讀得好、文采極佳,但一碰上日常生活里的應對,他便半點不靈光了。
只能說……他是個幸運兒吧!出生在一個好人家,年紀輕輕便得到賞識,入了宮陪伴當年的王子,現在又經提拔,當上宰相,深得徽王信任與器重,這一路走來,他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
如果他不是這般幸運,依他這樣空有滿腦子學識卻沒半點其他長才的情況看來,萬一家裏突遭變故,那真像這小姑娘說的,他准當乞丐去了……
「啐!看吧,我就知道你找不到工作!」沒等殷續想出好藉口當回應,毛躁性子的小姑娘已經自顧自地下了結論。
「所以我說嘛!百無一用是書生,我見多了你們這種平時啥都不會,只懂得抱書瞎啃,結果把家產坐吃山空的書獃子,不管要你們幫什麽忙、做什麽事,統統都不會,要找工作自然也沒人肯請,最後只好當個書呆乞丐了。」小姑娘雙手叉腰,嘮嘮叨叨地抱怨起來。
「什麽都不會、坐吃山空?」殷續感到有些震撼。
過去,由於家境還算良好,入宮後又絲毫沒遭到為難,因此他幾乎不需要思考這些事;但如今,這小姑娘雖是滿口偷盜,可她所言,也並非毫無建樹。
甚至,他感覺自己似乎從中聽見了一些政策缺失的端倪,只可惜他腦子還不夠靈活,一時之間想不透那樣的感覺該怎麽解釋才好。
「我看你八成也是這樣。」小姑娘沒好氣地續道:「我知道,你們這種書獃子,滿腦子就只有四書五經,不能做壞事、不能騙人,聽起來是很良善啦!但我老實告訴你,不知變通、死守着書本道理的話,只會讓自己餓死!」
說著,彷佛是在恐嚇、又像是在警告似地,小姑娘又補上一句:「對了,我不是唬你的哦!這種抱着書餓死在路邊的窮書生,我見過好幾個了!」
「好幾個?」殷續感覺心頭更加沉重了。他開辦官學,原是好意,可聽小姑娘的話語,這政策似乎並不完善……到底還差了什麽呢?
他一樣是這樣讀書、入宮、為官,所以儘管他明白小姑娘說的也有幾分薄理,但這兩者之間該如何取得平衡,卻不是他能夠立刻通曉的。
「你在擔心啊?」小姑娘瞧殷續苦着眉,還當他是擔心日後也會餓死,連忙拍拍他的肩,「放心,我說了會罩你嘛!不會餓死的啦!只要你別提那些大丈夫要行得正、立得正,死都不騙人的蠢話,我就能想辦法替你湊湊銀兩,有了本錢後,你也別再啃書本了,弄個小攤子賣賣字畫什麽的,不用行乞、也用不着騙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