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流火舊事·雙日爭輝

第五十四章 流火舊事·雙日爭輝

七年前,流火島前任島主閉關之時恰逢百年一遇的月星交疊之夜,當晚血月當空,星力大盛,然而這種星月所帶的寒涼之氣卻恰好就是流火島所推崇的火陽之力的先天剋星,那一晚不出意料的,正處在關鍵時刻的流火島前任島主走火入魔了,在喪失神志的情況下瘋狂砍殺了數十個護法弟子之後,發狂而死。

流火島發生暴動。

島中兩位少主―大公子夜修遲、二公子夜修恆各自為陣,爭奪那赤焰殿至尊之位,後人稱之“雙日爭輝”。其中大公子夜修遲才智修為均是一流,在島中原本也頗有威望,本是島主的最佳人選,卻因長期流連師門,喜好遊歷山水,結交好友而常年不在島中,所以即便他有人望,可這總是建立在傳言上、一直沒有主人現身印證的擁戴誇讚也在經年累月的時間裏,消磨在了眾人久久不能滿足期待的失望里了。而那位二公子夜修恆卻自幼在島中長大,在馭人謀斷上更是極具天賦,自弱冠之年起,老島主就發現了他的潛質,開始將島中事務分化給他了,僅經過兩三年的歷練觀察,就放心的把所有權利盡數交給了他,當時所有人都對老島主這個行為頗有疑慮,都覺得即便這個二公子確有才能,可畢竟年紀太輕,就這樣把所有權利全數交託,是不是過於輕率了些?可很快這些人就閉嘴了,因為自那之後的八年間,這個二公子大大小小所做的所有決斷,就沒有出過一次錯!也是從那時起,夜修恆這個名字在流火島有了不一樣的意義,這個人也在眾多門人心中有了非凡的地位,並且日益攀升,那幾乎堪比明日之輝般給人指引和安心,好似只要這個年輕少主開口,他們就絕對不會失敗。再加上老島主膝下唯一疼愛有加的孫女也是二公子的女兒,所以對於島中一切,他那個大哥和他比起來實在像是個外人,以至於這場爭奪之戰還未真正開啟,眾人幾乎就都在心裏確定了結局。

可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這位常年不歸的流火島大公子卻在這場雙日爭輝的風暴中回到了流火島,並且第一次鋒芒畢露的與自己的弟弟爭奪那島主之位!同時他帶來了在外遊歷時結交的一眾好友,均是當時仙魔道中的高手英才,其中就包括一個與他同出一門的小師弟。

老島主殞命的那一晚,兩方勢力都帶着自己的兵馬趕往赤焰殿,大公子夜修遲的兵馬並不佔優勢,只有區區一百臨時願意追隨他的修士和四個來自島外的神秘男女,那一戰本是毫無希望的,但是那一日卻在赤焰殿外留下了很多傳說。

比如幽葉島聖女展疏影一身白衣若仙,腳下步步生蓮,飛花亂葉繞身飛旋,一葉便破百甲,打開入殿之路。

亦有芷玉峰大弟子溫如陌在百米之外,一劍揮出,隔空掀翻赤焰殿殿頂,一下砸碎了幾十個修士的頭顱。

還有一個背着斗笠的錦緞男子,一隻竹編的破舊斗笠隨手拋出,瞬間遮雲蔽月,寒風席捲,漫天星雲頃刻覆滅,世間只剩黑暗蔓延,赤焰殿外的修士在失去視力的不安中只覺頸間一涼,便如俎上魚肉般簌簌倒下,當真是斗轉星移,掛刀砍菜。

亦有一個剛滿十歲的黑衣少年,一人一劍坐守赤焰殿門,攔住了十八位試圖破門而入的金丹修士。據說他小小年紀,可身上的肅殺之氣卻異常濃重,一雙眸子冷漠平靜,透着不近人情的嚴酷,手起劍落,那些還帶着驚詫表情的頭顱便從十幾個肩膀上滾落而下,而他的眼睛從始至終都沒有波動一下。

而夜修遲自己亦是一個高手,雖然二弟夜修恆有眾多死衛掩護,但他卻以一人之生猛硬生生破開了十來個死衛的拚死阻隔,與夜修恆血戰了一夜,那一戰他們都使出了畢生的修為,毫無保留,整個夜似乎都被他們染成了紅色,混亂而又刺眼。那一晚,流火島中血氣衝天,哀嚎遍野。

等天光破曉,他二人終於勝負已分的時候,夜修遲已渾身浴血,幾乎不能站立,可其他人卻不敢上前半步,只有夜修遲和夜修恆兩兄弟站在赤焰殿前,執劍而立。

夜修遲看了看夜修恆手中的那柄斷劍,緩緩舉起手,劍尖輕輕抵在夜修恆的咽喉上,他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輕聲吐出一句話:“你輸了。”

而夜修恆卻只是看着這把隨時可以取走自己性命的劍笑了笑,即便敗局已定,可臉上的高傲仍毫不收斂,他仰天長嘯:“原來上天果然不公,虧我還妄想與它爭上一爭,可終究還是沒爭過,天意……天意果然還是扭轉不了的嗎?”陡然間,他的話中摻雜了濃郁的失望和不甘,胸臆中噴涌而上的恨意滔滔不止,好像馬上就要衝破他的胸膛,宣洩而出。

夜修遲突然愣了一下,其實夜修恆為什麼如此不甘,在場的所有的人心裏都明白,這些年流火島的大事小情,不論是瑣碎內務還是與外界諸多勢力周旋應酬,都是他在熬心熬力。從一開始只管一個院子,到現在能將整個流火島隨心調配,這期間雖不敢說他從沒動過野心,但至少他的每一個決策都是一心一意為流火島謀最大利益的,這一點絕對毋庸置疑,試想能夠掌管一個幾世傳承、在整個仙魔道都能排進前三的浩大門派,靠的當真只是他那一身血脈嗎?從古至今,哪個沒點手腕的人能當上掌權者?既能掌權,那就必定是善謀悉詭之人―即便他看上去或許十分平和斯文。夜修恆便是這樣的人,他可以在閑適的生活中做一個人畜無害的風度公子,也可以在面臨威脅時辣手無情,這兩種行事風格在他身上毫不矛盾,反而可以切換自如,而且他的狠辣和平和都是真的,並不存在偽裝。在外人眼裏,這或許有些不可思議,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呢?但事實上,人本來就是善惡的共存體,每個人都有善惡兩面,只不過每個人選擇的面具不一樣罷了,而他則是那種能夠自由控制慾望、隨意變換面具的人,能關的住自己的欲,又極有分寸,這又該是怎樣的天資剔透啊!試問這樣的人若真想為自己謀奪些什麼,十來年的時間哪有不夠的道理?所以,夜修恆對於流火島的傾盡心力,島中所有門人都看在眼裏,此時猛然聽到他的悲愴之聲,俱都忍不住在心裏顫了一顫,一時間對這兄弟二人究竟孰是孰非,竟難以做評。

夜修遲呆怔的看着他,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神色風雲變幻,似乎也在心中明了了些什麼,可不過片刻,他就平靜了下來,臉色冷定的像是剛才的失態從沒出現過一樣,接着便用一種如鐵般森冷的語氣緩緩說道:“這位置我本就沒放在心上,用它來彌補你的委屈又有何不可?只是,你不該派人在我回來奔喪的路上中途截殺我,這樣一來,這島主之位我恐怕就非要不可了。”他此時鐵面青顏,眼色冷厲,好像絲毫都不為夜修恆的“苦衷”感到愧疚,反而一臉冷硬。

夜修恆神色一震,剛要開口說話,就在這時,破損不堪的大殿裏突然走出了四個人,他們都穿着一身綉有奇怪符文的連帽長袍,火紅的顏色即便是在現在滿地的鮮血中間也是十分亮眼的,讓人不可忽視,他們一同捧着一卷火印密封的紅色捲軸走出來。當時,不管是落敗的夜修恆,還是已經佔據絕對優勢的夜修遲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不敢妄動。

那是流火島的侍焰尊者,被他們尊為火的神明的僅次於島主的存在。

所有人都眼睜睜的看着四位侍焰尊者,尤其是敗局已定的夜修恆,明顯在武力方面已經輸給了夜修遲,那麼最後的希望,便是期待被所有流火島門人奉為神明般的這四個人選擇的是自己。那麼憑着他們的威望和助力,或許還能再拼一拼那島主之位。

但是四位侍焰尊者卻捧着那封捲軸,遲遲沒有說話,沉默良久,其中一個才緩緩往前踏了一步,淡淡開口說出一句話:“島主隕落之前曾交代下一任島主人選,就封於這封捲軸之中。”

殿下所有人猛然一震,都緊緊盯着那封紅色捲軸,可卻沒有一個人敢詢問一句,也沒人敢上前打開那封捲軸,看一眼上面的名字。其中包括這件事的兩位主要人物,夜修遲自踏入島中起從未變過、甚至在一夜激戰中也沒有絲毫混亂過的淡漠眼神此時驀然雪亮,裏面閃着期待而又遲疑的複雜光芒,似乎有什麼不可名狀的情感牽絆住他,使他不敢、甚至有一瞬間的不想去看那封捲軸,他抵在夜修恆喉頭的劍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而夜修恆也正失神的看着那封捲軸,獃滯而又木然,就連威脅自己生命的利劍已經露出了天大的破綻都沒察覺出來,呆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沒有這封捲軸的時候,他們為了那個位置刀劍相向,不死不休。現在有了那封捲軸,成敗終於要有一個定論了,他們卻都不敢去觸碰,反而退縮了起來,多麼可笑!他們在顧慮什麼!有什麼可顧慮的!去,去打開那封捲軸,把上面的名字公之於眾,那樣一切就都結束了,一切就都塵埃落定了,沒有任何質疑和不服,結局是那麼清晰而又堅定!可是,即便心裏的聲音多麼強烈,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們卻還是沒有動,臉上露出一種說不清是喜悅還是痛苦的奇怪神情,似乎有什麼極艱難的抉擇正拉扯着他們的心臟,煎熬卻又停不住,只能任它快速的暴漲,在崩潰邊緣徘徊。

他們在怕什麼?四個來自島外的神秘男女均在心中問出了這句話,然而剛問出來,他們就都面色微變,彼此對視一眼,跟着便默默的退開了半步。可是,良久以後,那個垂劍指地的冷漠少年似乎洞察了什麼,眼波微微閃了閃,卻向前邁出了一步。

眾目睽睽之下,這個黑衣少年一步上前,神色淡淡的拿過了侍焰尊者手中的捲軸,看了一眼,然後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做了一個令人瞠目的舉動。

他面無表情的,把那封紅色捲軸……撕了!

然後面無表情的抬頭,語氣依舊冷漠無波:“捲軸已閱,島主有命,傳位於嫡長子夜修遲!”

在一眾流火島門人面前,黑衣少年的這個舉動簡直可以說是大逆不道,但是奇怪的是,奉傳島主遺命的四位侍焰尊者卻對此保持了沉默,並沒有上前阻攔。直至他喊到第三遍“傳位於嫡長子夜修遲”的時候,四位侍焰尊者反而率先下跪,其他負隅頑抗的夜修恆的擁戴者見此情景,也丟下了手中的兵器,跪了下來,直至殿前所有的修士全都跪了下來,齊聲喊道:“吾等見過新任島主!”

然而因為所有人此時都深低着頭,所以沒人看見,在黑衣少年緩步走下台階的時候,四位單膝跪地的侍焰尊者雙肩陡然一輕,似有什麼重壓驟然卸去,他們彼此對視一眼,復又默契的低下頭去,將臉上的複雜表情掩於陰影下。

在這一副萬眾歸心的場景下,所有人都是肅穆而又謹慎的,即便這個由外人宣讀的所謂“島主遺命”明顯沒有真實度,但是鑒於死忠於島主的侍焰尊者竟也沒有反駁,所以沒有人敢提出質疑。因為在他們心裏,侍焰尊者是世世代代忠誠於島主一人的輔佐者,是跳脫出權利爭鬥,致力於維護整個流火島的守護者,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他們都絕對不會背叛島主。

就是在這樣嚴肅到空氣都要凝結的氛圍下,只有那個黑衣少年無視伏在腳下深低着頭的一眾修士,依舊邁着有條不紊的步子,緩緩走到夜修遲身邊,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輕說了一句:“捲軸是我念的,和你沒關係。”

夜修遲有些震驚的回過神來,轉眼去看這個小師弟,然而這個黑衣少年卻依舊是冷漠無表情的,眉宇之間滲透着與他這個年紀不匹配的異常的老成,不知為何,看着他這個表情,他這個師兄突然心裏一痛,好像有什麼東西刺了他一下,讓他猛然驚覺眼前這個師弟究竟對自己說了怎樣一句話。

這場奪位之爭,表面上看似乎是那四個外來之援力挽狂瀾,替夜修遲掙得了最後一絲機會,可事實上,也只有那其餘三個人和夜修遲清楚,真正起到扭轉局面的作用的,其實是那個從始至終只說了兩句話就淡然離開的黑衣少年。

後來有人猜測,那封捲軸上的確寫着另一個名字,並不是嫡長子夜修遲,而是次子夜修恆,但是那個黑衣少年撕毀了捲軸,那麼不管真相如何,這個名字都淪為了一個徹底的謎團,再也無從查證,何況連侍焰尊者都沒說什麼,那他們自然就更不必糾結所謂的“真相”了,畢竟成王敗寇,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

而至於夜氏兄弟為什麼最開始的時候沒有自己看,反而輪到一個外人窺探流火島的至密,而且還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那是因為,既然當天他們已經交了兵,那麼不管捲軸上寫的是誰的名字,剩下的那個人都必須得死!也就是說,一旦看了捲軸,就等於宣判了另一個人的死亡。那天他們兩個都遲疑了,那大概說明在他們內心深處,或許還是不希望對方真的死去吧?就算希望,起碼這種想法也並非那麼決絕吧?可是事情已經發展到那個地步了,難道還能停下來嗎?那封捲軸可以不看嗎?已經不能了……拖的再久,他們終究還是要面對的。可就是在這種煎熬的時刻,那個一直面無表情、冷漠到好似不懂世事的黑衣少年卻挺身而出,替他們做出了選擇。這個選擇,對於夜氏兄弟來說是糾結的,可對於外人來說,卻更是危險的。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們當中勝利的那個人日後會不會後悔,或許在爭奪權位時他們渴望勝利,會感激甚至期盼那個少年做出有利於自己的選擇,可當時光漸漸流逝,棧戀權位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那份深藏在人性中的親情不可抗拒的復蘇的時候,為求心安,那份愧疚和仇恨又會歸咎於誰?動手的若是自己那倒也罷了,除了自行悔恨,也沒有第二種化解方式了,可動手的若是外人,又有誰能做到獨自承受煎熬而不去把這份煎熬宣洩在仇人身上呢?屆時,那個曾一力相助、將島主之位搶來給他的同盟摯友,又會面臨著什麼呢?

這個道理,那四個島外之人自然都明白,所以在夜氏兄弟僵持不動的時候,他們並沒有說一句話,那個時候他們的身份就只是打手,不是劊子手。可最終,還是有一個黑衣少年走了出來,毅然決然的接過捲軸,雲淡風輕的念出了那個名字。但是關於黑衣少年這樣做的理由卻是眾說紛紜的,有人說是因為少年想要藉助夜修遲島主的身份,為自己也謀一份錦繡前程,所以才大膽賭上了這一把,可事實上,那天過後,他就離開了流火島,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再踏進島中一步,更別說藉助夜修遲的身份地位做過什麼。所以還有人說,黑衣少年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少年幼時曾遭遇過一場截殺,那一次他幾乎就要死了,是夜修遲背着他一人一劍殺出重圍,拼出一條血路,帶着他回到師門,回去之後夜修遲自己也身負重傷,險些喪命,在昏睡了十天十夜后,醒來第一句問的就是小師弟怎麼樣了,跟着就不顧身上崩裂的傷口,硬是衝破師兄弟們的勸阻,在少年床前又是守了五天五夜,直至少年蘇醒,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這個遍體鱗傷的師兄,而師兄卻只是對他笑笑,撫着他的頭,溫聲道了一句:“沒事了,你到家了。”

那一年,少年十歲,把夜修遲親手送上了流火島至尊之位,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踏入流火島一步,也再沒見過定居於流火島、再未回過師門的夜修遲。

直至三年後,再次踏入流火島的少年,眉宇間已侵染了更為凜冽的冷銳之氣,英俊的臉龐比昔日多了幾分成熟意味,然而一眼望去,也更讓人畏懼他遠勝於三年前的無聲威壓。而他這一次的到來,劍尖所指之處,卻是赤焰殿上高高坐着的、三年前他不惜代價親手成就的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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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香住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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